沣满的岳姆6
沣满的岳姆6
村里的老井边上,那棵歪脖子槐树底下,总坐着岳姆。她手里捏着个蒲扇,慢悠悠地摇,眼睛望着村口那条黄土路,像是在等什么,又像只是单纯地看着。村里人都知道,岳姆心里装着一个“沣满”的故事,那是对于她年轻时候,对于那条河,对于一个叫六子的男人。
“沣满”这个词儿,在咱们这儿可不光是说水满了。老人们讲,那是一种状态,心里头被什么东西装得满满当当的,踏实,暖和,还有点往外漾的劲儿。岳姆的名字里就有个“岳”字,山一样沉静,可她的故事,偏偏和水,和“沣满”,搅和在一起。
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。岳姆还不是岳姆,是村里最利索的姑娘小月。村东头那条河,夏天一发大水,就变得格外凶悍,浑黄的水裹着泥沙,哗啦啦地冲。可也怪,等水退了,河边那些洼地,留下的泥土那叫一个肥,黑油油的,抓一把仿佛能捏出油来。村里管这叫“沣土”,是老天爷发了脾气之后,赏下来的宝贝。
六子就是在那样的夏天,踩着“沣土”回来的。他是外乡来的水利员,瘦高个,皮肤晒得黝黑,背个帆布包,里头装着图纸和些叫不上名的工具。他是来帮村里看水情的,说要挖渠,要疏导,不能让大水年年这么任性。
小月被派去给六子带路,帮着打打下手。起初她觉得这书生挺呆,整天对着河水写写画画,捧起一把泥巴能看半天。六子却说:“你看这泥,看着浑,可养分足得很。水势要‘疏导’,不能硬堵;这地力嘛,也得懂得‘涵养’。引对了路,凶水也能变成福水。”
这话,小月听着新鲜。她只见过河水冲垮田埂的凶猛,没见过人能把它安排得明明白白。六子带着村里人,一锹一镐地干。他画线,村民挖渠。那渠挖得也有讲究,不是直统统的一道沟,而是顺着地势,弯弯绕绕,像给暴躁的河龙捋顺了脾气,修了条让它舒坦游动的道儿。
日子在汗水和泥土里流过。小月看着浑浊的水,乖乖地流进新挖的渠道,再缓缓浸润进干渴的田地。她心里头,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被慢慢“疏导”开了,一种陌生的、饱满的情绪,随着渠道里的水,一点点涨起来。那大概,就是最初的“沣满”吧。
又一个夏天,大雨如期而至,但河水没有再漫出老河道。它们驯服地沿着水渠奔走,浇灌着两岸的庄稼。那年秋收,谷穗沉得压弯了腰,真是少有的好年成。村里人都乐坏了,说六子是个福星。
可福星,总是要走的。工程完了,六子得去下一个地方。送别那天,就在老井边上。六子没说什么漂亮话,只塞给小月一个小布包,里头是几粒他精心挑出来的、最饱满的谷种。“这地,‘沣土’的底子好,以后更得懂得‘涵养’。种子你留着,年年挑最好的种下去,地就不会亏待人。”
小月攥着那包谷种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黄土路尽头。她没哭,就觉得心里头那块被“沣满”了的地方,忽然空了一大块,风呼呼地往里灌。可手里谷种的硬实触感,又提醒着她,有些东西实实在在地留下了。
后来,小月成了岳姆。她每年都照着六子说的,留下最饱满的谷种,第二年再种。她侍弄土地,像侍弄一个需要懂得“涵养”的生命。那几道水渠,这么多年了,还在用,村里再没闹过大水灾。日子像渠水一样,平缓地流着。
如今,岳姆老了。她摇着蒲扇,看的是村口,想的或许是远方。但你若问她什么是“沣满”,她大概会指指远处那片金黄翻滚的稻田,指指脚下被岁月磨得光滑的井台石,再拍拍自己的心口。她不说话,你却好像什么都懂了。那“沣满”,早就不只是那年夏天河水带来的肥沃,也不只是心头一闪而过的情愫。它变成了土地里年复一年的收成,变成了生活里一种细水长流的“涵养”,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、能够抵御时间风霜的踏实。
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慢慢融进那片她守护了一辈子的、沣满的土地里。黄土路上有车驶过,扬起淡淡的尘,而老井里的水,依然清澈,映着一小片稳稳的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