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壁邻居的姐姐
隔壁邻居的姐姐
我小时候住的那栋老楼，隔音总是不太好。尤其到了傍晚，隔壁厨房的炒菜声、电视里的新闻声，还有那家人的说话声，就透过薄薄的墙板，隐隐约约地传过来。在这些声音里，我最喜欢听到的，是隔壁姐姐弹钢琴的声音。
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吧，正是坐不住的年纪。可每当那叮叮咚咚的琴声响起，我就像被施了定身法，能趴在我家这边的墙根下，安安静静地听上好一会儿。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曲子，只觉得好听，像夏天雨后的风，又像冬天暖洋洋的太阳。琴声有时流畅得像小河淌水，有时又会卡在一个地方，反复地弹，弹得我都快背下来了，她才终于顺下去。那时候我就想，这个姐姐，一定很有耐心。
真正认识她，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。我的皮球滚到了她家门口，门虚掩着，我怯生生地探头，正好对上她的眼睛。她没怪我冒失，反而笑着把球递给我，问我：“是不是总听我弹琴呀？弹得不好，吵到你了吧？”我赶紧摇头，脸都憋红了，最后只蹦出一句：“好听的。”她笑得更开心了，眼睛弯弯的。她屋里那股淡淡的书卷气，还有立在墙边那架有点旧的钢琴，让我觉得那扇门里，是一个和我家炒菜、看电视完全不同的，很“高级”的世界。
后来熟了些，我偶尔会借口问作业，跑去她家玩。她其实也就比我大六七岁，正在读大学，学的是外语。她的房间堆满了书，中文的，外文的，还有各种我看不懂的磁带和颁顿。她练琴的时候，我就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。她会跟我讲，这个曲子讲的是一个忧伤的故事，那段快板是模仿林间小鸟的叫声。她说话轻轻的，但讲到喜欢的东西时，眼里有光。我似懂非懂，但觉得她懂得真多，真了不起。
有一回，琴声停了很久，我听到她和她妈妈，似乎是在争论什么。声音不高，但断断续续的词语飘过来，“梦想”、“现实”、“工作”……那之后的好几天，琴声都没再响起。我心里空落落的。再见到她时，她好像有点疲惫，但看见我，还是温和地笑了笑。那天她没有弹练习曲，而是随手按着琴键，哼了一段很美的旋律。她说，那是她自己胡乱想的调子。那一刻我突然觉得，那些复杂的练习曲固然厉害，但这随手流淌出来的声音，好像更真，更接近我认识的这个姐姐。
她大学毕业后，没有如我所想地去做翻译或者当老师，而是进了一家公司，工作好像很忙，早出晚归。那架钢琴，渐渐被盖上了绒布，成了房间里一个静默的摆设。我上了中学，功课也忙起来，很少再有机会去她家串门。楼道里遇见，她也总是行色匆匆，穿着我以前没见过的、看起来很干练的衣服，笑着打个招呼，说声“又长高啦”，便擦肩而过。
去年春节，我回老楼看望父母。除夕夜，吃过晚饭，四下渐渐安静下来。忽然间，那熟悉的、久违的钢琴声，又从隔壁响了起来。不是复杂的古典乐章，就是那首几乎人人都能哼唱的，《献给爱丽丝》。弹得有些生疏了，中间还错了几个音，但它就那么清澈地、固执地响着，穿过墙壁，钻进我的耳朵里。
我静静地听着。琴声像一把温柔的钥匙，一下子打开了我记忆的锁。那个趴在墙根下的小男孩，那个充满书卷气和琴音的午后，那个眼里有光的姐姐……原来都还在。我忽然明白了，那琴声或许从未真正停止。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，在她按部就班的生活轨道之下，继续缓缓地流淌。就像一条地下河，你看不见它，但你知道，它一直在那里，滋养着某些你看不见的东西。
隔壁邻居的姐姐，她是我童年一扇偶然窥见的、对于“美好”的窗户。我从那扇窗里，朦朦胧胧地看到了“坚持”的模样——对喜爱之物的坚持，哪怕它后来被生活妥帖地收藏。那份坚持，不一定是为了抵达多么辉煌的彼岸，或许仅仅是为了，在某个疲惫的除夕夜，还能为自己，完整地弹出一首生疏的老歌。那琴声告诉我，人心里总得有个地方，是留给自己的，是吵不散，也盖不住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