沣满的岳姆
沣满的岳姆
村里的老槐树下,岳姆总爱搬个小马扎坐着。午后阳光穿过叶子,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她手里常拿着一把韭菜,慢悠悠地择着,眼睛却望着村口那条柏油路,望得出神。有人经过,喊一声“岳姆,等儿子电话呢?”她便回过神来,脸上堆起笑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:“哎,择点菜,闲着也是闲着。”可谁都看得出来,她那眼神里,装着沉甸甸的东西。
岳姆的儿子阿沣,在南方的大城市里安了家。村里人都说,岳姆的福气在后头呢,儿子出息,接她去享清福。岳姆听了只是笑,不点头也不摇头。她心里有本账,算的不是清福,是别的东西。儿子确实孝顺,每月按时寄钱回来,数目不小,足够她把老屋翻新,把日子过得宽宽裕裕。可岳姆呢,钱都存着,一分也舍不得多花。老屋还是那老屋,只是屋里屋外,总拾掇得干干净净,像随时在准备迎接什么。
她的日子过得极有章法。清晨天蒙蒙亮就起,喂鸡、洒扫、侍弄屋后一小片菜畦。那菜畦被她打理得精神极了,番茄红得发亮,辣椒翠生生地挂着,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,总是那么齐整。这些菜,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。新鲜的,她就分给左邻右舍;多的,她就细细地摘好、洗净,有的晾成菜干,有的腌进坛子。那些坛坛罐罐,在厨房墙角排成一列,像一支沉默的队伍。
儿子电话来得勤,总说:“妈,别种地了,累。想吃啥买啥,钱不够我再打。”岳姆对着那小小的电话筒,声音总是提高些,透着爽利:“不累不累,活动筋骨。自己种的,味道不一样,你小时候最爱吃妈腌的酸豆角……”话到这儿,有时会忽然顿住,电话两头都安静那么一两秒。然后岳姆又会接着说下去,声音却低了些,絮絮地说些村里谁家娶媳妇了,老槐树今年花开得特别旺之类的闲篇。
那满屋的坛坛罐罐,装的哪里只是菜呢。那是阳光的味道,泥土的气息,是日复一日耐心的守候。她把四季都收进了坛子里,封存得严严实实。这是一种独特的“积蓄”,不为了防备荒年,倒像为了填满心里某个空落落的角落。她把这些坛子叫作“沤的”,说菜要经过时光的“沤”,才出味道。这“沤”字,在岳姆这里,有了一种绵长而醇厚的意味。
去年端午,阿沣终于带着妻儿回来了几天。那几天,岳姆的厨房像个魔术铺子。坛盖一开,香气就漫出来。金黄的酸笋炒肉,乌亮的梅干菜烧肉,清爽的酱黄瓜……小孙子吃得满嘴油光,嚷着“奶奶做的菜最好吃”。岳姆不停给儿子孙子夹菜,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,只是看着他们吃,眼里的笑意,比任何时候都“沣满”,那是一种快要溢出来的满足。儿子临走时,行李箱被岳姆塞得鼓鼓囊囊,全是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。
车子启动,扬起一点点尘土。岳姆站在路边挥手,直到车影消失在路的尽头。她转身慢慢往回走,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。回到院子,看着一下子空寂下来的屋子,她并没有在门口多发呆,而是径直走进了厨房。她洗净手,搬出空坛子,又开始仔细地擦拭。明天,该去摘些新长的豆角了。日子就像这坛里的“沤”,在寂静和等待里,慢慢发酵出它深沉的味道。村口的老槐树,叶子沙沙地响,仿佛在絮语着那些不曾说出口的牵挂,与这寻常院落里,那份静默而“沣满”的守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