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么公货车上疯狂
我和么公货车上疯狂
么公那辆老货车,是我们整个乡里都认得的东西。蓝漆掉得差不多了,露出底下红锈的底子,开起来哐当哐当响,隔二里地就知道是他来了。我小时候,觉得那车丑,吵,还有点丢人。可么公宝贝得跟什么似的,总说:“老伙计,肚子里有货,跑得动,就是好家伙。”
那年暑假,我爸妈把我“寄存”到乡下么公家。头几天新鲜劲儿过去,就剩无聊了。么公看出我蔫头耷脑,有一天清晨,天刚蒙蒙亮,他就拍我房门:“小子,跟车不?进趟城拉化肥。”我迷迷糊糊爬上车,坐在副驾,一股子柴油混着旱烟的味道直冲鼻子。
车子发动,那声响简直像要把自己震散架。可开出村口,上了省道,么公一手把着方向盘,一手摇下窗户,风呼啦一下灌进来。他忽然咧嘴一笑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:“坐稳喽!”
没等我反应,他竟跟着破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山歌,扯着嗓子吼了起来。那调子跑得没边了,词也是他自己瞎编的,什么“山路弯弯十八拐,我的车儿闯四海”。我先是吓一跳,接着觉得脸上发烫,生怕被人看见。可路上车少,只有风,只有两边刷刷倒退的绿稻田。
么公的“疯狂”,就这么突然地开始了。他跟我讲这车拉过多少猪崽,送过多少粮食,哪次在泥巴路里陷了半夜,哪次又帮邻居急送病人。他说得眼睛发亮,好像那些苦事都成了不得的冒险。说着说着,他又猛按几下喇叭,那破喇叭声像老鹅叫,他自己却乐得哈哈笑。
我突然觉得,这破车厢里,好像装着一个我不认识的、特别辽阔的世界。它不干净,不舒适,但它有一种结结实实的、热气腾腾的劲头。
回来时已是傍晚,车厢里堆满了化肥袋子。夕阳把天边烧得通红,像泼了橘子酱。么公开得慢了些,沉默了一会儿。他点了根烟,忽然说:“这人呐,跟车一样。不能光看壳子旧不旧,得看心里还有没有那股‘货’,还得看敢不敢在路上‘撒个欢儿’。” 我似懂非懂,但看着后视镜里他映着夕阳的脸,皱纹很深,眼睛却很亮。
那趟之后,我竟喜欢上了跟车。么公的“疯狂”花样百出,有时是特意绕远路,带我去看一片他喜欢的野荷花塘;有时是停在路边,跟卖瓜的老汉扯上半小时闲篇;有时就是单纯在空荡荡的柏油路上,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,任凭歌声和风声混成一团。
在那个闷热的、空气里飘着稻香和尘土的夏天,那辆哐当作响的老货车,成了我最着迷的游乐场。么公用他那种土得掉渣又鲜活无比的方式告诉我,日子可以是重的,像一袋袋化肥;也可以是轻的,像一阵毫无理由、痛快淋漓的歌唱。所谓“疯狂”,或许不过是在重复的、沉重的路途上,给自己心头,留一点不熄的火,存一点敢撒欢的劲儿。
后来,么公的车终于跑不动了。他也没舍得卖,就停在老屋后的棚子里。我每次回去,都会去看看它。摸摸斑驳的方向盘,仿佛还能听见那年夏天震耳欲聋的歌声和风声,感受到那股子从心底窜上来的、不管不顾的快乐。那辆货车,和车上的么公,替我装上了对于生活的最初的、最沉也最飞扬的“货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