热带夜水野朝阳
热带夜水野朝阳
你听,是蝉声。不是江南梅雨季那种时断时续、有气无力的吟哦,是那种从滚烫的柏油路面底下、从棕榈树宽大的叶脉里、从黏稠得化不开的夜气中,骤然爆发的轰鸣。这声音,稠密得几乎成了实体,像一张温热的毯子,不由分说地把你裹住。这就是热带之夜的开场白,不容置辩,蛮横又直接。
我就在这样一个夜里,走到了水边。说是水边,其实算不上海,也不是湖,更像一片被陆地小心翼翼环抱着的野塘,或者一片忘了涨潮的海湾。水是黑的,但那黑里头又透着一层油亮的光,把岸边零星的、疲乏的灯火,拉扯成破碎摇晃的金蛇。空气里的味道复杂得很,咸腥是底调,那是水和微生物的呼吸;混着岸边红树林根茎的腐殖气,有点土腥,又有点奇异的甜;偶尔,一丝若有若无的鸡蛋花香飘过来,甜得发腻,却又立刻被热浪吞没。
站久了,身上那层薄汗,好像和这夜气达成了和解,不再让人烦躁,反倒成了皮肤和空气之间一层默契的介质。这时候,水的存在感才真正清晰起来。它不是安静的,你能听见极细微的“汩汩”声,大概是水在慢吞吞地吞吐着岸边的泥沙;或许还有极小的鱼,在黑暗中跃出水面,“啪”地一声,轻得像一个来不及做的梦。这水是活的,它在黑暗里有着自己的脉搏和体温。我忽然觉得,这“水野”二字,用得真妙。不是精致的园林水景,而是带着荒野气的、未被驯服的水。它在这热带的夜里,肆无忌惮地蒸腾着自己的生命力。
风是有的,但你别指望它爽利。它从水面上刮过来,掠过我的手臂,那感觉不像吹风,倒像是一把温热潮湿的毛巾,从你皮肤上轻轻抹过去。它带来了更浓重的水汽,也带来了远处可能存在的、更广阔水域的消息。这风里,有“潮汐”的痕迹。虽然我眼前的水面平静,感觉不到明显的涨落,但这风的气息,这空气里盐分的重量变化,都暗示着某种巨大的、规律性的力量在远方运作。那是月亮的引力,隔着千万里,依然温柔而固执地牵引着这一小片“水野”。
就这么待着,什么也不想,又好像什么都想了。时间变得很黏,很慢。直到……直到东边的天色,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。
那变化起初难以察觉,只是觉得头顶那锅盖似的、浓黑带点儿藏蓝的天幕,边缘似乎被稀释了一点点。接着,水天相接的那条黑线上,像有人用最淡的墨水,涂了一笔。不是亮,是黑开始褪色,变成一种深深的黛青。这个过程安静得神圣,连蝉鸣好像都识趣地低了下去。你知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发生了,整个夜晚和水野,都在屏息等待。
然后,颜色开始燃烧。黛青化作了蟹壳青,又迅速被一抹鱼肚白取代。这白很快就不安分了,底下透出橘色的光,那光越来越强,越来越烫,把低垂的云絮染成了镶金边的紫红色。就在你觉得这色彩盛宴已经足够辉煌的时候,破晓的瞬间来了——先是一道锐利的金线,刺破一切,然后,那颗让人不敢直视的、沸腾的、金红色的火球,带着它无与伦比的热力与光芒,猛地一跃,完全跳出了水的怀抱。
“朝阳”这个词,在这一刻才被真正理解。它不是静态的,它是一个“破”的动作,一场挣脱黑夜的、充满力量的“仪式”。光线如实质的瀑布般倾泻下来,砸在“水野”上,刚才那片深沉的黑水,瞬间被打碎成亿万片跳跃的、晃眼的碎金。所有的轮廓都清晰了,红树林盘根错节的影子被拉得老长,夜里的神秘和暧昧荡然无存,一切都变得坦荡、热烈,甚至有点粗暴。
热力重新回归,而且变本加厉。但经过那一夜沉静的铺垫,这白日的酷热仿佛也有了来由,不再那么难以忍受。我转身离开,身后是彻底苏醒的、金光潋滟的水野,和那个已经高悬的、名副其实的“朝阳”。那一夜的粘稠、等待、猜测,仿佛都是为了烘托这一刻的破晓。热带用它最极端的对比告诉你:最深的夜,才能捧出最灼人的光。而那片“水野”,永远是这一切最好的见证者与容器,夜里它收纳所有的秘密和叹息,清晨,它又将一切毫无保留地,交还给太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