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面二个人
上面二个人
老张蹲在工地门口的水泥墩子上，眯着眼，手里夹着根快烧到头的烟。太阳毒得很，把他那张脸晒得跟脚下的土地一个颜色。他抬头，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那栋快要封顶的大楼，对旁边新来的小伙子说：“瞧见没？那上面二个人。”
小伙子顺着望过去，楼太高，得使劲仰着脖子。在几十层高的钢架边缘，有两个橙红色的小点，缓缓移动，像悬在半空中的蚂蚁。风不小，吹得他们身上的安全绳轻轻晃荡。小伙子咽了口唾沫，没说话。
“怕了？”老张咧开嘴，露出被烟熏黄的牙，“我刚来那会儿也怕。不是怕高，是怕那‘上面’。”他把烟屁股摁熄在水泥上，“总觉得，那上头是另一个世界。离地远了，人好像也跟着飘了，不实在。”
老张在这工地干了小十年，从拎灰桶干到带班组。他嘴里那“上面二个人”，是工地里最寻常，也最不寻常的风景。寻常是因为天天见，不寻常是因为，那上面承载着太多地面上的东西。
“你看左边那个，动作利索的那个，”老张又点了根烟，像是打开了话匣子，“那是老陈。他儿子今年高考，听说分数能上个好大学。老陈这几个月，干活格外猛。为啥？他说要在上面多扎一根钢筋，下面儿子学费就多一分踏实。他那些心思，那些盼头，都跟着他一块儿吊在那半空中呢。”
小伙子听着，眼神里少了点畏惧，多了些别的什么。他再看那移动的橙红小点，似乎能看到汗珠顺着安全帽檐往下淌，能听到那沉重的呼吸声。
“右边那个，稍微慢点的，看见没？”老张吐了口烟圈，“那是小赵。前阵子媳妇刚生了闺女，高兴得见人就发糖。晚上跟家里视频，笑得见牙不见眼。可一到白天，上到那上面，脸就绷紧了。他说，现在这条命，一半是自己的，一半是闺女的了，不敢有半点闪失。那根安全绳，他每天上去前要检查叁遍。”
风似乎小了些，但那两个身影在高空依然显得渺小又倔强。塔吊的长臂在他们头顶缓缓旋转，发出低沉的轰鸣。地面上，搅拌机在响，工友在吆喝，一片嘈杂。
老张沉默了一会儿，看着自己粗糙、指缝里嵌着洗不净泥灰的手。“我们这行，讲究个‘扎根’。这楼能立起来，靠的是地下的桩打得深，靠的是每一层浇灌得实。可人呢？人的‘根’在哪儿？”
他顿了顿，像是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。
“有时候我觉得，人的‘根’啊，不一定都在脚下。老陈的根，扎在他儿子未来的前程里；小赵的根，扎在那个刚出生、还不会叫爸爸的小丫头身上。他们人是在上面，飘着，悬着，可心呢，却被那些东西牢牢拽着，沉甸甸的，比地上的混凝土还沉。这份牵挂，就是他们的‘安全绳’，比身上栓的那根还结实。”
小伙子终于开口了，声音有点干：“那张叔，你的‘根’呢？”
老张笑了，眼角的皱纹堆成了深深的沟壑。“我？我闺女在老家念高中，成绩不错。我就想着，再干两年，等她考上大学，我就不上这么高了。在下面当个库管也行。我这‘根’啊，早就寄回老家去了。”
正说着，下工的哨音响了。高处的两个橙红色小点开始慢慢下降，像被地面那无形的线缓缓收回。他们变得越来越清晰，能看清沾满灰尘的工装，看清被汗水浸湿的后背。
老陈和小赵脚踩到实地，一边解着安全扣，一边说着话朝这边走来。老陈在算这个月的工时，小赵拿着手机，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家里发来的宝宝新照片。他们脸上有疲惫，但眼睛里有光，那光来自几十层楼下的生活。
老张站起身，拍了拍屁股上的灰，对小伙子说：“看，回来了。从‘上面’回到‘下面’。可你说，他们那些心思，那些牵挂，真能完全带下来吗？我看未必。总有一部分，永远留在了那上面，跟着那栋楼，一起长高了。”
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明天，太阳升起，那“上面二个人”又会变成老张和小伙子，或者别的谁。大楼会一天天变高，封顶，然后穿上华丽的外衣，变成城里人嘴里的某个高端楼盘。不会再有人记得，在那冰冷的钢骨水泥长成之前，曾有多少沉甸甸的“根”，悬在过那风里。
小伙子也站了起来，学着老张的样子，望向那即将成型的庞然大物。他知道，自己很快也会成为“上面”的人。但此刻他心里，好像没那么空了。老张的话，像在他心里也拧上了一根“安全绳”，另一头，系着他刚刚想起的、老家母亲送他出门时欲言又止的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