毛茸茸的老女人
毛茸茸的老女人
我们楼里有个怪人,我们都叫她陈姨。她呢,一年四季,身上总好像沾着些毛茸茸的东西。春天是柳絮,夏天说不清是什么绒絮,秋天沾着蒲公英似的小伞,冬天呢,围巾上总挂着自己织毛衣掉出来的细软线头。远远看去,她整个人就像裹在一层薄薄的、暖洋洋的光晕里,有点旧,有点邋遢,但莫名让人觉得软和。
陈姨六十多了,独居。儿女在国外,据说挺出息,常寄钱回来。可她过得不像个“富态”的老太太。她不去跳广场舞,也不爱凑在楼下长椅上聊家长里短。她最大的爱好,是捡东西。不是捡废品卖钱,是捡那些被丢弃的、毛茸茸的物件。
谁家孩子扔了的旧毛绒玩具,掉了一只眼睛的泰迪熊,洗得发白的兔子玩偶,她看见了,就小心地捡回去。邻居淘汰的旧毛衣、旧围巾,哪怕破了个洞,她也要。问她捡这些做什么,她就眯起眼笑,眼角的皱纹堆迭起来,也显得毛茸茸的。她说:“这些东西暖和,有念想。冷冰冰的东西,我不喜欢。”
这话听着玄乎。直到有一年深秋,我帮她把一袋捡来的旧毛线扛上楼,才真正进了她那“毛茸茸”的领地。门一开,我愣住了。客厅里没有寻常家具,地上、沙发上、甚至墙上,铺天盖地都是各种织物。有拼布毯子,颜色搭配得古怪却又和谐;有钩织的坐垫,形状不太规整;最显眼的,是角落一个巨大的、窝棚似的东西,里面堆满了洗净修补好的毛绒玩具。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,光线里浮动着细小的纤维,整个屋子安静、蓬松,像一个与世隔绝的、温暖的巢穴。
“吓着你了吧?”陈姨有点不好意思,用那总是沾着线头的手给我倒了杯水,“我就是……就是见不得这些东西孤零零的。你看这个熊,”她拿起一只胳膊开线的棕色小熊,“它主人搬家了,把它扔在垃圾站。我捡回来,把胳膊缝好,给它洗了个澡。现在它每天在这儿晒太阳,多好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她不是在捡破烂,她是在“收养”。收养那些失去温度、被遗忘的柔软记忆。我们这个时代太快了,东西旧了,过时了,就丢掉,连同附在上面的那段时光一起扔进垃圾桶。陈姨像个固执的守门人,在湍急的时间河流边,打捞这些柔软的碎片。
她的手很巧。那些旧毛衣,她拆了,混着新线,重新编织成厚厚的毯子。入冬前,她把这些毯子送给街道的流浪猫狗救助站,或者裹在小区里那些怕冷的流浪猫常出没的角落。她说:“毛线这东西,织过了,就有人的手温在里头。盖着,比什么都实在。”
她自己的生活,也像一件被反复编织的旧毛衣。日子难免有破洞,有磨损——比如孤单,比如病痛。但她不抱怨,只是默默地、一针一线地去修补。用那些捡来的、看似无用的温暖,去抵御生命里必然的寒凉。她的“收藏”越来越丰富,那个“窝棚”也越来越满。走进去,仿佛能听到无数个安睡的、平稳的呼吸。那是被安抚了的旧时光,在她手里重新变得蓬松温热。
楼里起初有人笑话她,觉得这老太太神神叨叨,不干“正经事”。但渐渐地,大家变了。谁家孩子哭闹,妈妈会说:“走,我们去陈奶奶那儿看看小熊。”谁家有了不要的旧毛织物,会洗干净了放在她门口。她那个毛茸茸的世界,像一块缓慢发酵的面团,用静默的柔软,微微膨松了周围坚硬现实的一角。
有天傍晚,我看见她坐在楼下的花坛边,脚边蜷着一只社区的流浪猫,猫儿在她那些毛线碎屑里蹭来蹭去,她也毫不在意。夕阳给她和猫都镀了层金边,她整个人,连同她那些捡来的、织就的、养护着的所有毛茸茸的东西,都融在了一片安宁的光里。我想,所谓“老女人”的“毛茸茸”,或许不是外表,而是一种内里的状态。那是历经生活摩擦后,生出的柔软内里,是懂得珍惜温度、并愿意用双手去护住那一点点温度的心肠。这心肠,让她自己,也成了这凉薄世界里,一个温暖的、毛茸茸的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