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忆雪的受孕仪式
柳忆雪的受孕仪式
那天的天色,是掺了灰的鸭蛋青,云层厚厚地压着,却愣是没下一滴雨。村里的老槐树下,风都绕着走,空气里有一股子泥土和香烛混在一块儿的、沉甸甸的味道。柳忆雪就站在老槐树下头的空地上,穿着一身素白的棉布裙子,裙摆干干净净,连个褶儿都像是仔细熨过的。她微微仰着头,看着枝桠间漏下来的、那一点点吝啬的天光,眼神空空的,又好像盛满了什么很重的东西。
周围站了不少人,都是村里的婶子婆婆,还有几个上了年纪、胡子花白的爷叔。没人说话,连咳嗽都捂着嘴,气氛静得能听见远处田埂上蝈蝈的叫声。这“受孕仪式”,在咱们这儿的老话里,叫“接缘”,可不是医院里那些冷冰冰的检查。它关乎的,是一份念想,一种盼头,是把一个家的“根”和“运”,恳求着,接引到新生命里的古老心意。
仪式是村东头的九婆婆主持的。九婆婆快九十了,背驼得厉害,但一双眼睛清亮得像山泉水。她颤巍巍地端来一个陶盆,盆里是刚打上来的、还带着河腥气的井水,水面上漂着几片嫩绿的柳叶儿,还有叁枚光溜溜的鹅卵石。她让忆雪伸出双手,掌心向上,就这么捧着。
“丫头,心里头别乱想。”九婆婆的声音沙沙的,像风吹过干玉米叶子,“你就想着,你想要的那份‘好’,是啥模样。是春天头一茬韭菜的嫩气?还是秋后满仓稻谷的踏实?把它想真了,它才肯来。”
柳忆雪点了点头,长长的睫毛垂下来,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。她丈夫大柱站在人群最外头,搓着一双粗粝的大手,脖子上的青筋都绷着。这些年,为了孩子的事,小两口没少折腾,城里大医院跑了好几趟,钱像流水似的花出去,可忆雪的肚子始终没个动静。婆婆嘴上不说,那一声接一声的叹息,比骂人还让人难受。这次回村里办这个老法子,说不上是死马当活马医,倒更像是在无边无际的等待里,想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、有温度的东西。
九婆婆开始用那苍老的、带着奇特韵律的调子吟唱起来,词儿听不太真,嗡嗡的,像是跟这片土地,跟头顶的老槐树,跟看不见的祖宗们在说话。她拿起一片柳叶,蘸了盆里的水,轻轻点在忆雪的眉心、手腕,还有小腹的位置。水珠凉丝丝的,顺着皮肤往下滑,忆雪不由得轻轻一颤。
那一刻,她忽然想起很多事。想起刚嫁过来时,院角那棵她自己栽下的石榴树,今年开的花特别红,特别闹;想起婆婆悄悄塞给她的、不知从哪儿求来的平安符,布料都磨得发白了;想起大柱夜里翻身,迷迷糊糊摸到她肚子,那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。这些细碎的、有点苦又有点甜的片段,在她心里头翻腾着。
吟唱声停了。九婆婆让忆雪把盆里的水,慢慢浇在老槐树裸露的树根上。水渗进泥土,很快不见了踪影,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仪式到这里,就算成了。没有金光大作,也没有祥云缭绕,一切都平淡得,跟往常任何一个黄昏没什么两样。
人群渐渐散了,低低的议论声像水面的涟漪一样漾开。有的说,“心诚则灵,忆雪这孩子心善,准能成。”也有的摇头,“老法子喽,图个心安罢。”柳忆雪还站在原地,手里空空的。大柱走过来,笨手笨脚地给她披上一件外套,低声说:“回吧,风起了。”
她“嗯”了一声,回头又看了一眼那棵老槐树。暮色像滴进水里的墨,一点点晕染开来,把树的轮廓涂抹得有些模糊。她知道,从明天起,日子还是那个日子,该熬的药还得熬,该盼的还得盼。但这个下午,这片土地,这场安静到近乎沉重的仪式,好像真的在她身体里种下了点什么。不是确切的保证,而是一种……一种沉静下来的力气。仿佛那盆水,不仅浇给了树根,也浇透了她心里那块干涸了太久的角落。接下来的路,脚步或许能踏得稍微实诚一点儿了。风吹过来,带着夜露的气息,凉凉的,竟有了一丝清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