岳女全收
岳女全收
老话说得好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这话搁在岳州这片地界上，尤其显得贴切。我头一回来这儿，是跟着一位搞民俗研究的朋友。他神神秘秘地说，要带我去看点儿“真东西”，不是景区里那种敲锣打鼓给游客瞧的，是长在泥土里、渗进骨血里的生活。
我们没去那些名声在外的楼阁亭台，反而一头扎进了江边老城的巷弄里。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润，墙角覆着厚厚的青苔，空气里有股潮湿的、混合着炊烟和水汽的味道。朋友指着巷口一位正在拣选茶叶的老妪，又指指远处传来捶衣声的院落，低声说：“瞧见没？这就是‘岳女’。”
我起初不解。这看上去，不就是最寻常的市井生活么？老人，妇人，劳作，闲谈。朋友却让我细细看。看那拣茶的手，枯瘦却稳当，指尖一捻，老叶新芽便分了家，那份利落，是几十年的功夫。听那捶衣的节奏，不紧不慢，砰砰的声响隔着墙传来，竟有种奇特的韵律感，仿佛和脚下江水的流淌应和着。她们话不多，眼神却清亮，手里永远有活计，但姿态却不显忙乱，反倒有种定定的安稳。
走着走着，我忽然有点明白了。朋友说的“岳女”，似乎不是一个具体的谁，而是一种气息，一种活法。这江边古城，历史上兵家必争，水患也多，日子其实不算太平。可你看这里的女子，身上有种特别韧的劲儿。那不是硬邦邦的对抗，而是一种绵长的、柔韧的承纳。像江边的芦苇，风来了便伏低，水涨了便摇曳，风平浪静时，又静静地立着，生生不息。她们操持一家老小的吃喝，打点里里外外，应对生活的波折，那股子从容，是把苦辣酸甜都“全收”了，化进日复一日的烟火里。
晌午，我们在一户临江的农家饭庄吃饭。老板娘约莫五十来岁，一边手脚麻利地擦桌子摆碗筷，一边还能眼观六路，招呼新来的客人，嘴里还能抽空呵斥一声蹿到厨房偷嘴的土狗。她脸上总带着笑，那笑不是挤出来的，是自然而然的，像窗户外头洒进来的阳光。朋友熟门熟路地点了菜，她应一声，朝后厨喊一嗓子，声音清亮亮的。等菜的功夫，她竟还能坐下来，跟我们聊几句今年的收成，江水比往年高了还是低了。
饭菜上桌，是极简单的河鲜和时蔬，味道却醇厚得很。朋友说，这老板娘年轻时丈夫跑船出了事，她一个人拖着俩孩子，撑起了这个店，也撑起了一个家。我听着，再看向她忙碌的背影，心里那点模糊的感觉忽然清晰了。所谓“岳女全收”，收的是什么？收的是命运的磋磨，收的是生活的重担，然后把它们细细地揉碎了，化作掌心的温度，化作餐桌上的饭菜香，化作一种让日子继续向前流淌的力量。她们不常谈论苦难，因为日子本身，就是她们给出的最结实的答案。
离开岳州时，江上起了淡淡的雾。那些巷弄里的身影，饭庄老板娘的笑容，却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。这片水土养育的女子，身上有一种沉默而广大的智慧。她们像脚下这片土地，承载，化育，沉默无言，却万物生长。这或许就是最深沉的生活哲学，不在书本里，而在那一双双劳作的手里，在那一声声沉稳的捶衣声中，在那日复一日“全收”了生活所有滋味，依然能够明亮望向前方的眼神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