庥豆传
庥豆传
说起“庥”这个字，现在认得的人怕是不多了。它念“休”，意思呢，是树荫，是庇护。老祖宗造字，讲究着呢，房子下面有木头，人在底下乘凉，那份安稳、那份踏实，就是“庥”。我要讲的这个故事，就和这个字有关，也和一颗豆子有关。
我们村东头的老槐树下，以前总坐着位九叔公。他有个宝贝，是个巴掌大的旧布口袋，里面装着一把豆子。不是黄豆，也不是绿豆，皮儿是深褐色，带些暗红的纹路，他管那叫“庥豆”。这豆子，据说是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。九叔公说，这豆子不能吃，是“看”的，是“醒”人的。
小时候我们淘气，觉得老头儿故弄玄虚，一把破豆子还能看出花来？有一回，村西头的二狗子在外面闯了祸，心虚得不行，躲在家里不敢见人。九叔公知道了，也没说啥，就把二狗子叫到槐树下，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倒出几颗庥豆，摊在粗糙的手心里。他就那么看着，二狗子也只好跟着看。看着看着，九叔公慢悠悠开口：“你看这豆子，纹路曲里拐弯，像不像人心里头绕的那些弯弯肠子？可你再瞅，它芯子是实的，滚到哪儿，根儿还在咱这土里。”
二狗子盯着豆子，脸慢慢红了。后来他自个儿去把祸事平了，该认错认错，该赔不是赔不是。九叔公说，这就叫“心安”。心里那点阴暗角落，自己不敢看，怕被影子吓着。可你把它拿到“树荫”底下，不躲不藏，就那么晾着，它也就没那么吓人了。这庥豆，就是个引子，让你自己瞧瞧自个儿的心。
九叔公那套“庥豆哲学”，用得最多的地方，是劝学。村里孩子要是贪玩逃学，被他“逮”住，也不骂，就让你坐对面，数豆子。一颗，两颗……数着数着，心里的浮躁就慢慢沉下去了。他会问你：“数明白了吗？这豆子一颗是一颗，你今天混过去一天，也是一天。豆子混不进米堆，日子，你也混不回来。” 这话朴实，没大道理，可就像那豆子一样，硌在你心里，让你没法儿装作没事发生。他常说，人得给自己心里留一块“树荫地”，燥的时候、狂的时候、迷的时候，进来坐坐，定定神。
后来，九叔公老了，走了。那个布口袋传给了他儿子，可他儿子常年在外，这庥豆和它的故事，好像也就慢慢淡了。村里盖起了新楼，老槐树还在，但树下少了那个摆弄豆子的老人。
前些年我回老家，偶然在祠堂旧物里又看到了那个小布袋。我捏出几颗庥豆，放在手心。豆子还是老样子，深褐的皮，暗红的纹，安安静静。我忽然就明白了九叔公说的“看”和“醒”。这豆子本身什么都不是，但它像一块小小的“锚”，在你心思飘得太远、陷得太深的时候，轻轻把你拉回来，拉回这片实实在在的土地上，拉回你最初的“心安”处。它提醒你，无论外面风雨多大，心里头，总得有一片能让自己歇脚、看清自己的“树荫”。这份“庇护”，不是别人给的，是自己心里长出来的。
我把豆子小心地放回布袋。外面的世界变得快，眼花缭乱的。但有些老理儿，就像这不起眼的庥豆，沉甸甸的，带着土地的温厚。它不说话，却一直在那儿，等着某个需要“定神”的人，来瞧上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