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祥的白发老去在宾馆
慈祥的白发老去在宾馆
我是在城西那家老宾馆的大堂里,注意到那位老人的。她总是坐在靠窗的那张暗红色绒面沙发里,像一件被遗忘的行李,安静地搁在那儿。午后叁点的光,斜斜地穿过有些灰蒙蒙的玻璃,把她满头的银发照得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,像秋天早晨的霜。她手里常常捧着一本书,但眼睛呢,却久久地望着旋转门外车来人往的街。
宾馆有些年头了,空气里总浮着一种旧木头混合着淡淡消毒水的气味。前台的服务员换了几茬,对她倒是都很熟稔,客气地叫她“李奶奶”。她似乎在这里住了很久,久到成了这栋建筑的一部分,像墙角那株枝叶有些卷曲的绿植,沉默地生长着。
有一天,电梯坏了,我走楼梯。在五楼安静的走廊里,碰见她正扶着栏杆,一级一级,很慢地往下挪。我快走两步,想搀一把。她抬起头,对我笑了笑,摆摆手:“不用,不用,我每天走一遍,当锻炼呢。”声音轻轻的,带着点沙哑,却很清楚。就在那几步楼梯的陪伴里,我听到了她故事的边角。
儿子一家在国外,老伴儿几年前走了。原来的房子太大,也太静,静得能听见时间流走的声音。她说,住在宾馆里,反而好。早上有人打扫房间,下楼能吃口热乎的早饭,白天大堂里有人声,晚上走廊有脚步声。“听着,心里踏实。”她说这话时,眼神飘向楼梯转角那扇小窗外的天空,嘴角还噙着那抹习惯性的、慈祥的笑意。可我忽然觉得,那慈祥背后,是一片望不到边的、安静的旷野。
我开始明白,她选择宾馆,并非只是为了便利。这是一种温和的“自我流放”,从需要经营和维护的“家”里撤退出来,把自己安顿在一个提供标准化服务、人际交往保持着恰当距离的空间里。在这里,她不需要面对旧物思人,不需要打理繁琐的家务,甚至不需要应对邻里过于关切的寒暄。宾馆的临时性,恰恰成了她生活最后的、坚固的堡垒。这是一种清醒的选择,选择在人群的边缘,安放自己最后的时光。
后来,我出差回来,隔了一段时间又去那家宾馆办事。下意识地,我先朝那张沙发望去。空的。暗红色的绒面被坐出了一个浅浅的凹痕。我心里莫名地“咯噔”了一下。走到前台,那位相熟的服务员正在登记本上写着什么。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低声问了句:“那位常坐在这儿的李奶奶,好像没看到?”
服务员抬起头,哦了一声,语气平常得像在说天气:“李奶奶啊,上周她儿子回来接她走了。说是换了个地方,离他们近点儿。”我点点头,道了谢,转身离开。走出旋转门,街上阳光刺眼,人声鼎沸。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。那张沙发空荡荡的,午后阳光正好移开,它沉在了一片阴影里,恢复了它原本有些陈旧的模样。
我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,又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。那位老人,和她慈祥的白发,就像一阵微风,在这人来人往的宾馆里,悄无声息地停留过,又悄无声息地飘走了。她带走了属于她的那份寂静,却把一种对于衰老、对于选择、对于如何与孤独共处的思考,轻轻地留给了我,留在了这间宾馆流动的空气里。衰老或许就是这样吧,像一场静默的迁徙,从生命喧嚣的中心,一步步退守,最后,选择在某一个安静的角落,比如这家老宾馆的沙发里,完成最后的光合作用。然后,在某个寻常的下午,被亲人接走,如同退潮时被轻轻卷回大海的一粒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