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级黄影
一级黄影
老李头蹲在自家院门口,眯着眼看夕阳。那光斜斜地打在斑驳的土墙上,拉出一道长长的、说不清是金黄还是暗赭的影子。他咂摸着嘴里的旱烟,忽然没头没尾地,对旁边编竹筐的儿子冒出一句:“这光景,像不像一级黄影?”儿子头也没抬:“爸,您又琢磨啥呢,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。”
老李头说的“一级黄影”,不是啥气象术语,是他自个儿心里的一杆尺。他年轻时是个漆匠,专给老家具上大漆。那漆活儿,讲究得很。头一道底漆干了,要拿最细的砂纸,沾了水,借着窗棂透进来的、不那么刺眼的天光,一遍遍地磨。磨到什么时候才算好呢?就磨到那木头表面,浮起一层极淡、极匀的、像刚孵出来的小鸡绒毛那样的黄晕光。老师傅叼着烟袋,眯眼一瞥:“嗯,一级黄影,成了。”这才能上下一道漆。这“黄影”,是功夫到了的火候,是物件将透未透的那口精气神,急不得,也马虎不得。
如今,谁还讲究这个?家具是流水线上下来的,亮得晃眼,却总觉得缺了层“影儿”。老李头觉得,这日子也像上了快漆,什么都亮堂堂、急匆匆的。儿子盯着手机屏幕,那光映在脸上,白惨惨一片;街上的霓虹,红是红,绿是绿,扎眼得很。好看吗?也好看。可就是少了那种需要你眯起眼、静下心,才能捕捉到的,温润的、活的“黄影”。那是一种底色,一种时间的包浆。
他想起去年翻修老屋,在房梁上摸到一手厚厚的灰。那不是脏,是几十年炊烟人气慢慢沁进去的。阳光从明瓦漏下来,照在那片灰上,竟也泛着一层沉静的、暖融融的微黄。那一瞬间,他心里头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这大概就是他念想的“一级黄影”吧。不是崭新锃亮,而是在岁月里稳住了心神,慢慢养出来的光泽。这层光泽里,有柴米油盐的熏染,有风雨晴晦的交替,有不声不响的陪伴。
儿子总嫌他慢,说他是老脑筋。可老李头觉得,快有快的风光,慢有慢的成色。就说村头那棵老槐树吧,表皮糙得硌手,可春天开起花来,那香气是幽幽的,能飘过整条巷子,香得厚实,香得久远。这大概也是“一级黄影”。它的好,不在那一树喧哗的白花,而在它把根扎得那么深,把岁月熬成了味道。
天边的光渐渐沉下去了,那抹黄影由亮转暗,融进了青灰色的暮霭里。老李头磕了磕烟锅,站起身。儿子也编完了最后一根篾条,新筐子散发着竹子的清涩气。“回屋吧,爸。”儿子说。老李头应了一声,回头又看了眼完全暗下来的土墙。那“一级黄影”是看不见了,但他知道,它已经落进这渐浓的夜色里,落进这即将亮起灯火的老屋里,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底色。有些东西,眼睛看不见了,心里却更亮堂。
夜里果然下起了雨,淅淅沥沥,打在瓦上。老李头躺在炕上,听着雨声,觉得这声音也像是被岁月磨过,不吵人,反而让人心安。他忽然明白了,自己惦记的那层“黄影”,或许从来不在墙上,也不在光里。它就在这慢下来的呼吸里,在这稳稳当当的日常里,在你肯为一件事、一段时光,付出那份不焦不躁的耐心和等待里。有了这份心气儿,这日子,怎么过都能透出那层暖洋洋的、踏实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