射天堂
射天堂
老张蹲在河边的土坡上,手里的弹弓被磨得油亮。他眯起一只眼,另一只眼透过树杈的缝隙,盯着枝头那颗青皮核桃。周围静得很,只有蝉在嘶鸣,阳光把树叶晒得发烫,空气里浮着泥土和草梗的味道。他屏住呼吸,皮筋慢慢拉长——啪!石子儿擦着核桃边飞过去,惊起几只麻雀。他咧咧嘴,没中。
这弹弓是父亲削的,枣木杈,绑着不知从哪辆自行车内胎剪下来的皮条。小时候,父亲教他:手要稳,心要静,眼、皮筋的顶点、目标,得成一条线。那会儿“天堂”是什么?就是河对岸那棵最高的老桑树顶,挂着紫得发黑的桑葚,甜得能勾走魂儿。他用弹弓打下过几回,桑葚落进手里,汁水染得满手紫红,那滋味,真像是把一小块“天堂”含在了嘴里。
后来,弹弓锁进了抽屉。他忙着读书,考学,进城,在格子间里对着发光的屏幕,手指在键盘上敲打,瞄准的是报表上的数字和上司的脸色。城市的天被高楼切成一条一条的,偶尔看见麻雀,也是灰扑扑的,在空调外机上跳两下就飞走了。那个需要屏息、瞄准、感受皮筋回弹的“射”的动作,连同那片长着桑葚的“天堂”,好像一起留在了童年的河岸边。
直到去年,他偶然翻出这把旧弹弓。说不清为什么,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挠了一下。他鬼使神差地找了几颗合适的石子,开车回了趟老家的河边。树好像矮了,河也窄了,但当他再次捏起一颗石子,拉开皮筋,那种熟悉的、整个世界收缩成眼前一条线的感觉,猛地回来了。风的速度,光的折射,手臂肌肉细微的颤动,全都清晰起来。那一刻,他忽然觉得,自己瞄准的,或许从来不是那颗桑葚,而是那段完整地、专注地活在当下的自己。那份专注,本身就是一个清净自在的“天堂”。
现在,他隔三差五就来这儿蹲一会儿。不打鸟,也不为打下什么果子。就找些枯枝上的残果,或是水面漂过的叶子,当作目标。中了,挺好,听个响儿;不中,也行,看石子划出的弧线。这个简单的动作,像一把钥匙,把他从城市那种黏糊糊的、 multitasking 的状态里,暂时拔了出来。脑子里那些七七八八的念头,像被石子惊走的麻雀,呼啦一下散开了,心里头忽然就空出一大片,亮堂堂的。
他换了一颗光滑些的石子,在手里掂了掂。河面上起了点风,核桃在枝头轻轻晃动。他调整了一下姿势,不着急拉开,就那么看着。他在想,人这一辈子,眼睛总望着远处,心里总惦记着够那些看似在高处的东西。可有时候,那个让人心安的“天堂”,或许不在远处,它就在你全神贯注、手心出汗、与手中简单器物合二为一的瞬间。它不在被射落的果实里,而在“射”这个动作所划出的、那道心无旁骛的轨迹上。
皮筋再一次慢慢拉伸,发出细微的绷紧声。他的世界,又一次安静地收缩。远处,城市的轮廓在热气里微微摇晃,而这里,只有他,和他的弹弓,和眼前那一小片,需要被重新“瞄准”的、属于自己的天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