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草青草
久草青草
推开老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，院子里那一片久违的青草，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进眼里。说是一片，其实也算不上茂盛，东一丛西一簇的，从石板缝里、墙角根边，倔强地探出头来。草叶上还挂着昨夜的露水，在晨光里亮晶晶的，看着看着，心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，也跟着柔软地塌下去一块。
这草，是真的有些年头了。打我记事起，它们就在那儿了。奶奶总是不许人把它们除尽，说留着好，留着有生气。那时候不懂，只觉得碍事，跑跳起来总要留神脚下。如今站在这儿，忽然就明白了——这一片青草悠悠的绿意，原来就是时光本身啊。它不声不响，却把所有的日子都攒在了根茎里，一年枯，一年荣，周而复始。
记得小时候，最爱干的事就是蹲在草丛边，一看就是半天。看蚂蚁费力地扛着比它身子还大的食物渣子，在草茎构成的“原始森林”里艰难跋涉；看蚱蜢猛地一蹬后腿，“嗖”地一下弹开，消失在更深的草窠里。那时候的世界真大，这一小片草丛，就是一个完整的、充满冒险的王国。现在呢，世界好像变小了，变快了，我们盯着巴掌大的屏幕，手指一划就是千里之外，却很少再有机会，为一片草叶上的脉络出神。
我蹲下身，用手轻轻拂过草尖。触感微凉，带着一种熟悉的、清新的涩味，直往鼻子里钻。这味道太特别了，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植物汁液的味道，一下子就把人拉回到遥远的夏天午后。我们管这叫“草野气息”，城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，是绝对没有这种味道的。那种草坪太规矩，太听话，像是被驯化过的产物。而眼前的这些，才是自由的，是有野性的，每一株都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长，才有了这参差错落、生机勃勃的美。
风来了，草们便齐刷刷地弯下腰，又齐刷刷地挺起来，发出一阵极细碎的“沙沙”声，像在说着悄悄话。它们到底在聊什么呢？是聊昨夜星星的位置，还是聊一只莽撞甲虫的趣事？这种自然韵律，是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的。它不像钟表那样精确而急促，它的节奏是缓慢的、循环的，跟着四季走，跟着雨水和阳光走。人待在这里，不知不觉，心里头那些绷着的弦，好像也跟着这节奏，松了下来。
邻居家传来修剪机的轰鸣，那是现代园艺工具在打理花园。声音尖锐而持续，与这里的宁静格格不入。我忽然有些庆幸，这老院子还在，这一片任性的、古老的青草还在。它们没有被规划，没有被“优化”，就这么自在地活着，成了时光最忠实的记录者。每一场春雨，每一轮烈日，每一阵秋风，都刻在了它们的年轮里，虽然我们看不见。
起身的时候，腿有些麻了。再看了一眼这片青草，在渐强的日光下，绿得更加纯粹，更加沉静。它们不需要被观赏，也不需要被理解，只是存在着，生长着，本身就已经完成了所有意义。我轻轻带上门，把那一片悠悠的绿和沙沙的响动，关在了门里。但我知道，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，那份由久远的青草所带来的宁静与慰藉，已经跟着我，走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