弄得人家全是水
弄得人家全是水
这话听着有点嗔怪,带点儿埋怨,可仔细咂摸,又好像裹着点儿别的意思。是夏天午后,邻居家淘气小子玩水枪,一个不小心,把你刚晾出来的白衬衫喷了个透湿,你叉着腰,哭笑不得地嚷出这么一句。还是更早些时候,记忆里那个梅雨季,老屋的瓦片漏了,雨水不紧不慢地滴答下来,在搪瓷盆里敲出有节奏的声响,母亲一边挪动着盆子接水,一边轻声念叨:“这雨下的,弄得人家屋里全是水。”
我印象最深的一次,倒和雨无关。那是很多年前的暑假,我去乡下外婆家小住。外婆家厨房用的还是老式压水井,铁铸的井头,长长的压杆。要想出水,得先往引水口里倒一瓢“引水”,然后使劲儿、有节奏地压那杆子。我那时年纪小,觉得这玩意儿新奇,总抢着要干。有一回,我铆足了劲儿,猛地下压,却忘了用手掌捂住出水口上方那个小小的泄气孔。好家伙,只听“嗤”的一声,一股清亮的水柱不是从出水口流出来,而是从那小孔里激射而出,不偏不倚,喷了正弯腰准备接水的外婆一身一脸。
外婆“哎哟”一声,用手抹了把脸。我愣住了,心里直打鼓,生怕挨说。可外婆睁开眼,看看自己湿了大半的衣襟,又看看我那张吓呆的脸,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。“你这个小莽撞鬼,”她笑着,手指虚点着我,“瞧瞧,弄得人家身上全是水!”那语气里,没有半分真恼,全是暖融融的、被水汽晕开的笑意。井水冰凉,可那一刻,厨房里却仿佛漾开了一层温润的水汽。那水里,有夏日阳光晒过井壁的味道,有外婆衣衫上淡淡的皂角香,还有一种叫“宠溺”的东西,湿漉漉的,包裹着我。
水这东西,真是奇妙。它能把东西弄脏、弄乱,搞得人狼狈不堪;可有时候,它又像一种奇特的粘合剂,把一些瞬间、一些情感,牢牢地“洇”在了记忆的底片上。就像外婆那身被井水打湿的衣裳,如今回想起来,没有丝毫不悦,只剩下画面被水洗过般的清澈与柔软。那种生活质感,是干燥的、规整的记忆所无法给予的。
再往后,城市里再也没有那样的压水井了。一拧就来的自来水,方便是方便,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少了那压杆起落间的喘息,少了那第一股混着铁锈味的浊水,少了等待清泉涌出的那份期待。当然,也再没有机会,因为自己的毛手毛脚,“弄得人家全是水”了。一切都被设计得妥帖、干爽,连错误和意外,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。
直到我自己成了家,有了孩子。小家伙两岁多时,对洗手间里的水龙头产生了巨大兴趣。一个没看住,他学会了把洗手池的塞子堵上,然后打开水龙头。等我发现时,水早已漫过池沿,流了一地,正顺着门缝往客厅渗。我冲进去,手忙脚乱地关水、掏塞子、拿拖把。他呢,站在一旁的小凳子上,小手、衣襟湿漉漉的,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的“杰作”,满是兴奋。
我那时忙乱着收拾,嘴里大概也嘟囔了一句:“哎呀,你弄得满地全是水!”可心里头,那股要升起来的火气,看着他那无辜又得意的样子,不知怎的,忽然就散了。反而想起外婆抹去脸上井水时的那个笑容。那一刻,我好像有点懂了。这种“弄得全是水”的场面,里头藏着的,是一种活生生的、甚至有点捣蛋的生活质感。它打破常规,制造麻烦,却也打破了日复一日的沉闷与干燥。
我们的生活,是不是有时候太“干”了呢?规划得一丝不苟,情绪控制得滴水不漏,连休闲娱乐都像在完成某个日程。我们害怕麻烦,尤其害怕这种湿漉漉、需要收拾整理的麻烦。可恰恰是这些意外涌出的“水”,这些小小的混乱,让日子有了润泽的肌理触感,而非一张平滑却苍白的纸。
所以现在,当我不小心打翻一杯水,或者孩子又制造了什么“水患”,在头疼收拾的同时,我偶尔也会让自己停顿那么一下。看着那四处漫开的水迹,在灯光下微微反光,我会想,这或许又是生活给我的一点湿润的提示。它提醒我,别总是那么紧绷,那么追求绝对的整饬与干燥。允许一些“水”漫进来,允许一点小小的意外和混乱,或许,心灵才不会被风干。
弄得人家全是水。嗯,弄湿就弄湿吧。拿拖把来,擦干便是。而那水痕留下的短暂凉意,和记忆里那份清亮,或许会停留得更久一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