翁之战主卧
翁之战主卧
老翁最近总在凌晨叁点醒来,睁着眼盯着天花板。黑暗里,老伴的呼吸声均匀绵长,他却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咙。这间主卧,他们睡了叁十年。儿子在这里学会爬,女儿在这里赖过床,墙上的水渍是那年暴雨的纪念,窗帘的花色早褪成了回忆的颜色。可不知从哪天起,这房间让他觉得陌生,甚至有点儿……透不过气。
矛盾的爆发点,小得可笑。那天下午,老伴想把用了十几年的硬床垫换成软的,说对腰好。老翁一听就炸了:“胡闹!这床垫我睡惯了,换了还能睡着吗?”老伴没吭声,转身从衣柜深处抱出一床新被褥,枣红色,绣着俗气的大牡丹。“这个呢?喜庆,冬天暖和。”老翁的眉头拧成了疙瘩:“花里胡哨,跟咱们这屋不搭!”
其实哪儿是被褥和床垫的事呢。老翁心里明镜似的。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,都写满了老伴的“统治”。梳妆台上挤满瓶瓶罐罐,飘窗被她改成了堆杂物的“小仓库”,连他唯一常坐的旧藤椅,扶手边也总搭着她织了一半的毛衣。他像个借住的客人,自己的痕迹,被一点点挤到了边缘。
可这话怎么说出口?难道要跟风风雨雨几十年的老伴争个“主权”?他憋着,那股气就在胸口淤着,夜里醒来,越发清晰。
改变来得突然。儿子一家周末回来,小孙子满屋跑,一头撞在旧藤椅尖锐的扶手上,额角顿时红了一片。孩子哇哇大哭,儿媳虽没说什么,但眼神里的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,老翁看得真切。老伴忙着找药油,嘴里念叨:“早说这椅子不稳当……”
那一刻,老翁心里那根绷紧的弦,“啪”一声,断了。不是愤怒,是一种更深的东西。
夜里,等一切都静下来。他破天荒地没直接回卧室,而是在客厅坐了许久。然后,他起身,走进主卧,没开大灯,只拧亮了老伴那边那盏小小的、暖黄的阅读灯。光晕柔和地铺开一角。
“咱们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有点干,“聊聊这屋子吧。”
老伴从老花镜上方看他,有些意外。
“你看啊,”老翁搓着手,像在斟酌词句,“这屋,是咱俩的‘根据地’。可我觉着,我好像快没‘阵地’了。”他试着用玩笑的语气,但话里透着认真。“我那藤椅,是该扔了,不安全。但……能不能给我留个地儿?就窗边那个角,我想摆个小书架,把我那些旧书、棋盘归置归置。”
他没说“主权”,也没提“统治”。他说的是“阵地”,是“归置”。老伴静静地听着,没打断。
“你的瓶瓶罐罐,飘窗上的宝贝,都留着。”老翁继续说,思路渐渐清晰,“床垫……听你的,试试软的。但那床牡丹被,咱收起来行不?盖我原来那床军绿色的,实在。”
空气安静了几秒。老伴摘下眼镜,擦了擦镜片。“你呀,憋了多久了?”她叹了口气,那叹气里没有火气,倒有几分了然。“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呢。行,窗边那个角归你。书架别买太丑的。床垫一起挑,软的也有不同软法。至于被子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军绿就军绿吧,跟你人一样,硬邦邦。”
一场想象中的“战争”,没有硝烟,甚至没有高声。就在这昏黄的灯光下,叁言两语,划定了新的“疆界”。不,或许不是划定,而是重新发现——发现这共同空间里,原来可以既有“我们”,也有“我”。
后来,老翁依然会在夜里醒来。但此刻,他侧过头,能看到窗边那个属于他的小书架朦胧的轮廓,也能听到身边老伴安稳的呼吸。那口淤着的气,不知什么时候散了。主卧还是那个主卧,却好像又有些不同。它不再是一个让人窒息的“战场”,而是一个经过谈判、达成了微妙平衡的“共同体”。这里面的每一样东西,开始真正属于两个人。
原来,有些仗,不是为了打赢,而是为了最终能安心地并肩躺下,共享一片屋顶下的宁静。这大概就是生活里,最不起眼却也最重要的“和平协议”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