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上面
两人?上面
老张最近总念叨这个词儿。那天在巷口下棋,他捏着棋子半天不落,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:“这两人,上面……难办啊。”周围的老伙计都笑他,说他神神叨叨的。可我知道,他说的不是棋。
这话得从我们这栋老居民楼说起。楼是八十年代的,六层,没电梯。我和老张住顶楼,门对门。去年夏天,楼上搬来一对年轻夫妻。对,你没听错,我们住顶楼,他们搬到了“楼上”——那是楼顶那间加盖出来的阁楼间,原本是堆杂物的,不知怎么就被房东收拾出来租了出去。从此,我们头顶上,真真切切地有了“两人”,住在了“上面”。
这“上面”的日子,可就生动了。他们的地板,是我们的天花板。生活的声响,没了钢筋水泥的厚重阻隔,变得直接而立体。清晨六点,高跟鞋“笃笃笃”的急促节奏,像鼓点敲在脑门上,那是妻子赶早班;晚上十一点后,拖动椅子的闷响,重物落地的“咚”声,时不时传来,那是丈夫夜归。这声音成了我们生活的背景音,或者说,前景音。老张睡眠浅,好几次夜里被惊醒,坐起来望着天花板叹气。他说,这感觉很奇怪,明明是你的“上面”,却仿佛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,你却做不了主。
矛盾像梅雨天的墙皮,慢慢鼓胀起来。老张上去客气地提过两次,那丈夫陪着笑,连说“不好意思,一定注意”。可安静不了两天,那些声音又回来了。不是故意的,只是生活本身就有重量,会发出声响。我们这边呢,憋着一股说不出的烦闷。这烦闷里,夹杂着一种更微妙的东西:一种被侵入,却又无力划清界限的别扭。
事情的转折有点意外。一个周五晚上,雷雨来得猛。我被炸雷惊醒,听见急促的敲门声。开门一看,是楼上的妻子,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,神色慌张:“叔叔,能帮帮忙吗?我们屋顶漏得厉害,盆都不够接了!”我和老张对视一眼,抄起家里的水桶和塑料布就冲了上去。
那是我第一次进入我们“上面”的世界。局促,闷热,屋顶低矮处得弯腰。雨水正从墙角好几处渗进来,小夫妻狼狈地四处接水,床铺和柜子都用塑料布盖着。那个总是深夜制造声响的丈夫,此刻正奋力用肩膀顶着一块快要被风掀开的彩钢板,浑身湿透。没有犹豫,我们立刻加入。老张手脚麻利地帮忙固定塑料布,我则帮着用旧毛巾堵缝隙。那一个多小时里,只有风雨声和我们简短的呼喊:“这边!”“按住那里!”
雨势渐小,危机暂解。我们四个人,站在这个凌乱、潮湿的“上面”,喘着气。小夫妻不停地道谢,妻子给我们倒来热水,手还在微微发抖。丈夫挠着头,很是难为情:“这破房子……真是,平时吵着你们,今天还麻烦你们……”老张摆摆手,没说话,只是抬头看了看还在滴水的屋顶角落。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老张念叨的“两人?上面”里,那个问号和停顿的重量。它不只是一个物理位置的描述,更像是一种关系的疑问。我们之前只听见他们制造的“问题”,却从未看见他们所处的“困境”。
自那以后,头顶的声响并没完全消失,但有些东西变了。偶尔晚上又传来挪动的声音,老张不会立刻皱眉头了,有时还会嘀咕一句:“这么晚,才下班啊。”周末,那小丈夫会特意下来,送一点他老家寄来的特产,笨拙地说:“这个……不吵,静音版的。”我们呢,家里熬了绿豆汤,也会盛一碗让我女儿端上去。
昨天傍晚,我和老张又在楼下乘凉。楼上传来炒菜的刺啦声,还有隐约的谈笑声。老张摇着蒲扇,忽然笑了笑,说:“这两人,上面……也挺不容易的。”他还是没说完整,但那个问号,好像不知不觉被拉直了一些。物理的上下楼层没变,但心里那种僵硬的对立感,松动了。我们依然被他们的生活声响所影响,但那声响里,似乎多了一丝可以理解的温度,一种邻里间默许的包容。
城市像个巨大的蜂巢,我们被一格一格安置在里面。上下左右,挨得那么近,近到能听见彼此的脉搏,却又常常觉得隔着一层冰冷的石膏板。“上面”与“下面”,“里面”与“外面”,划分得清清楚楚。可有时候,一场不期而至的雨,一次不得已的求助,就能让那层板变得透明一点。我们看到的,不再是抽象的“噪音源”,而是另一个具体地、努力生活着的人。这或许就是老张那句没头没尾的话里,藏着的那点意思吧。关系这玩意儿,从来就不是固定死的;它像水,能找到缝隙,慢慢渗透,改变原本干燥的边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