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吃我 一个吃我
一个吃我 一个吃我
这声音,是打哪儿来的?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,耳朵里嗡嗡响。不是外头的动静,倒像是从我自己身体里头,从肋骨下头,从胃袋深处,一声接一声,慢悠悠,却又不容商量地传出来——“一个吃我,一个吃我”。
起初我以为是饿的。爬起来,打开冰箱,冷白的光扑在脸上。里头有剩菜,有面包,有牛奶。我撕了片面包塞进嘴里,干巴巴的,嚼着像木屑。那声音没停,反而更清晰了,带着点嘲弄似的。不是这个“吃”,我明白了。它要的,不是这个。
我坐回黑暗里,那声音就成了我唯一的伴儿。它让我想起小时候,外婆熬的猪油。一大块板油,在铁锅里慢慢熬,滋滋响,香气霸道地钻满整个屋子。熬到最后,剩下两样东西:一碗透亮喷香的猪油,和一小堆焦黄酥脆的油渣儿。外婆总是把油渣撒点盐,递给我,说:“喏,最香的就是这个。”我嘎吱嘎吱嚼着,满嘴油香,觉得那是天下第一的美味。可那熬掉的、化开的大块板油呢?它变成了别的东西,它滋养了后来无数顿青菜和面条,但它自己,不见了。
我现在,是不是也在被这么“熬”着呢?
白天那个我,被一个叫“社会”的大锅子熬着。准点起床,挤进罐头似的车厢,对着电脑屏幕,一坐就是一整天。处理不完的消息,应付不完的点头微笑。我得把自己的一部分——那些棱角、那些不耐烦、那些想对着天空大喊的冲动——一点点熬化,熬成某种润滑的、合群的、叫做“得体”或“成熟”的东西。这个“吃”,是慢性的,是渗透的,它吃掉了我的时间和情绪,吐出一些别人认可的“价值”。
晚上这个我,躺下了,以为能松快了吧?不行,另一个胃口上来了。这个“吃”,更私人,也更刁钻。它举着个叫“自我”的盘子,敲敲打打。它问我:今天你进步了吗?你的梦想呢?年初计划的书读了几本?别人都在往前跑,你怎么好像在原地打转?这个“吃”,它不吃你的时间,它啃噬你的心气,你的安宁。它让你在寂静的夜里,跟自己较劲,把那么点好不容易攒下的满足感,嚼得粉碎。
这两种“吃”,一个向外,一个向内,配合得倒是默契。白天那个我,被熬得没了形状;晚上这个我,被啃得心神不宁。它们轮流值班,二十四小时不间断,于是那声音便连绵不绝:“一个吃我,一个吃我”。我像个被两面夹击的糖人儿,眼看着自己一点点薄下去,透下去,快要只剩下个虚影儿。
可奇怪的是,就在这声音吵得最凶的时候,我忽然想起外婆熬油的一个细节。那熬出的猪油,雪白细腻,封在坛子里,能存好久。炒菜时挖一小勺,锅底立刻润了,青菜丢进去,滋啦一声,裹上一层油光,又亮又香。而那油渣,固然香脆,但放久了,终究会哈喇,会变味。
我是不是……太在意那“油渣”的香脆了?或者说,我把那两种“吃”,只看成了消耗和痛苦?被社会“熬”掉的那部分,也许并没有消失,它可能变成了别的形态,比如一点处世的经验,一点忍耐的功夫,融进了我生活的“底油”里。而被“自我”啃噬的焦虑,那种不甘心,是不是也恰恰证明了,我心里那点儿火苗还没灭,还在吱吱地响,不想就这么变成一滩温吞的油?
这么一想,那声音似乎变了调。不再只是哀嚎,里头好像混进了一点别的,像是熬油时那持续不断的、带着生命力的滋滋声。两种“吃”还在,或许也永远会在。但或许,我不再只是一个被动的、等待被消耗的“材料”。
窗外的天色,不知什么时候,悄悄泛起了一层蟹壳青。那声音低了下去,变成了几乎听不见的背景音。我长长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又缓缓吐出来。新的一天,又要开始了。锅子也许还是那口锅子,火也还会烧着。但往里放点什么,火候怎么调,或许,我还能试着,稍微说上一两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