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苏搂着舒婷道叫
老苏搂着舒婷道叫
老街坊都记得,老苏是个闷葫芦。平日里蹲在巷口石墩上抽烟,能一晌午不说一句话,那皱纹深得像用刀刻出来的。可偏偏只要他闺女舒婷在身边,这老头儿就像换了个人。说话声音高了,眼神活了,偶尔还伸出那树皮似的手,轻轻搂一搂闺女的肩膀,喉咙里滚出含糊又热乎的一声:“舒婷啊——”那声调拖得老长,尾音颤颤的,裹着说不清的滋味。邻居们听见了,就笑:“听,老苏又搂着舒婷‘道叫’呢!”这“道叫”是我们这儿的土话,没啥具体意思,大概是“念叨”、“疼惜地咕哝”那么个感觉。
舒婷这姑娘,是老苏四十岁上才得的。她妈生她时落了病根,没几年就走了。从此老苏又当爹又当妈,把个小丫头捧在手心里捂着。他没啥文化,疼人的方式也笨拙,不会说那些温言软语,所有的牵挂和欣慰,都化在了那一声声“道叫”里。舒婷小时候磕了碰了,他搂着“道叫”;舒婷考上大学那晚,他喝了两盅,红着眼圈搂着闺女还是“道叫”。这声“道叫”,成了父女间最独特的语言密码。
可孩子总会长大。舒婷去了省城工作,见识广了,世界也大了。每次回来,老苏还是老习惯,想伸手搂搂闺女肩膀,想再“道叫”几句。可舒婷有时候会不经意地微微一躲,或是笑着岔开话:“爸,我都多大了。”老苏的手就僵在半空,然后讪讪地收回来,搓搓裤子,那声到了嘴边的“道叫”也咽了回去,化成一声更含糊的“嗯”。他能感觉到,女儿身上有种他触摸不到的、属于外面世界的气息,让他有点怯,又有点空落落的。
去年秋天,舒婷的公司出了大问题,她投资失败,背了债,相恋几年的男友也走了。她没跟家里说,一个人硬扛,整个人瘦脱了形。最后还是老苏从她同学那儿听到风声,连夜买了站票,挤了五个小时火车赶到省城。推开出租屋的门,看见蜷在沙发里、眼睛肿得像桃子的女儿,老苏啥也没问。
他走过去,在沙发边上半蹲下来,就像舒婷还是个小豆丁时那样。那双粗糙的、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,有些迟疑地,却又稳稳地,搂住了女儿的肩膀。舒婷先是一颤,随即像决了堤,把头埋进父亲并不宽阔的怀里,嚎啕大哭。老苏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,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。屋子里静了很久,只有压抑的抽泣声。然后,那声久违的、熟悉的、颤巍巍的咕哝,响在舒婷的头顶:“舒婷啊……”
还是那声“道叫”。没讲大道理,没有安慰的空话。可就在这一声里,舒婷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坚实的地面。这声调里,有老棉被晒过太阳的味道,有巷口石墩的安稳,有父亲几十年如一日沉默的守望。它好像在说:天塌不下来,就算塌了,爸这儿还有个小角落能给你顶着。这份亲情守护,从未离开,只是静静等着她回头。
打那以后,舒婷常常回家。老苏依然话不多,但舒婷不再躲开他搂过来的手臂了。有时傍晚一起散步,老苏搂着她的肩,看着西边的火烧云,又会喃喃地“道叫”一句。舒婷就安静地听着,偶尔把脑袋往父亲肩上靠一靠。她明白了,父亲那声“道叫”,是他用全部人生熬成的一剂药,专治她在外面世界里沾染的惊慌与漂泊感。这是一种笨拙的、却无比坚韧的情感纽带。
如今老街要拆迁了,巷口的石墩不久也会消失。邻居们搬的搬,散的散。但老苏和舒婷似乎不太着急。那天夕阳下,看着推土机在远处作业,老苏又习惯性地搂了搂身边的闺女。舒婷忽然轻声说:“爸,等搬到新房子,您阳台可得给我留把椅子。”老苏愣了一下,然后重重地“嗯”了一声,喉咙里滚出满足的叹息。他知道,有些东西是拆不掉的。就像这搂着肩膀的姿势,和那一声永远也说不明白、却什么都能装下的“道叫”。它们朴素得像脚下的泥土,却是生命最结实的底子。这份生命底子,让人无论走多远,都认得清来路,也回得去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