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深啊
好深啊
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?站在海边,看那墨蓝色的水一直铺到天边,心里头忽然就空了一下,没来由地冒出一句:好深啊。这感觉,不光是眼睛看到的,更像是脚底板传来的一丝凉意,顺着脊椎骨往上爬。
我家后山有个老潭,小时候是绝对不敢靠近的。大人们总吓唬我们,说那里头通着龙宫,深不见底。有一年大旱,潭水退下去不少,露出了边缘滑腻的、从没见过的石头。我们几个半大小子,抻着脖子往下瞅。水是幽绿幽绿的,像一块沉了千年的老翡翠。阳光斜斜地切进去,照不到一丈,就没了力气,被那片浓稠的绿给吞了。大家忽然都不说话了,只听见彼此有点重的呼吸声。不知谁轻轻“啧”了一下,低低地说:“好深啊。”那份对深不见底的敬畏,就这么种在了心里。
后来觉得,深的何止是水呢。第一次翻开一本厚得能当砖头的书,密密麻麻的字,那些拗口的人名、复杂的思想,感觉比那老潭还让人头晕。硬着头皮读,起初像是在黑暗里摸索,一个字一个字地啃。可不知道从哪一页开始,好像摸到了一点门道,仿佛在深水里忽然看见了一丝微光。书里头的世界,那些人的悲喜,时代的浪潮,一层迭着一层,原来也深不见底。合上书的时候,心里头又是那种沉甸甸的、被填满的饱胀感。这份对知识深度的探寻,大概是人一辈子都停不下来的事。
人与人之间,也挺深的。你以为很熟的朋友,某天酒后吐出一段从没提过的旧事,你才愣住,原来他心里头也藏着那么深一口井。两口子过日子也是,开头是甜水井,一眼能看到底;日子久了,柴米油盐、欢喜怨怼一层层沉淀下去,那井就深了。好的时候,打上来的水是清冽甘甜的;闹别扭的时候,扔块石头下去,半天听不见回响,那种沉默,深得让人心慌。
有一回在博物馆,看到一尊出土的青铜鼎。隔着玻璃,那些斑驳的绿锈,狰狞又庄严的纹路,好像没什么稀奇。可当我凑近,看到鼎腹内壁深处,工匠用极细的笔划留下的、几乎看不见的铭文时,我一下子被钉在了原地。那不只是个字,那是叁千年前一个人的呼吸,他也许就着跳动的火光,小心翼翼又无比郑重地,把某个重要时刻刻进了铜的肌骨里。那一刻,时间忽然有了纵深,变得无比幽深。我隔着玻璃,与那段深埋的时光对望,几乎能感到那股从岁月深处吹来的风。
所以我们怕深,又忍不住想探探这深。怕的是那种失控的下坠感,不知道底下等着的是什么。想探的,或许就是那份藏在深处的、真实的答案,或者一点意想不到的风景。像夜里走路,明知前面黑,还是忍不住想往前多迈几步,看看黑暗里到底有什么。
这么一想,“好深啊”这句话,里头藏着的好奇,其实比恐惧多那么一点点。是认了输,承认自己看不透,摸不着底;可同时呢,又踮着脚,还想再多看那么一眼。这大概就是人吧,站在已知的岸边,总是忍不住,要向那片深深的未知,投去长长的一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