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浦圃
玉浦圃
说起来，这“玉浦圃”的名字，还是老陈自己取的。就在城东老街拐角，门脸不大，夹在一家理发店和包子铺中间，稍不留神就走过了。可你要是推门进去，嘿，那感觉就全不一样了。外头的车马喧嚣，好像被那扇斑驳的木门轻轻一隔，就滤掉了大半。
店里头，满当当摆着的都是老陈的宝贝——石头。不是珠宝店那种璀璨夺目的玉石，就是些看着很“普通”的石头。有的躺在清水盘里，温润沉静；有的立在博古架上，奇崛峥嵘。老陈说，这些石头，都是他从各处河滩、山野里“请”回来的。他不用“捡”字，总说“请”，透着份恭敬。
我头一回去，是陪朋友闲逛。朋友是老主顾，一进门就冲里屋喊：“老陈，淘到啥好东西没？”老陈这才慢悠悠从里间晃出来，手里还攥着块湿布，正在擦拭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石。他抬抬眼，笑呵呵的，也不急着招呼生意，反倒把手里那石头递过来：“来得巧，刚给它洗了个澡，瞧瞧，这精气神是不是透出来了？”
我接过来，入手冰凉，沉甸甸的。细看之下，灰青的底子上，绕着几缕淡淡的、烟云似的白纹，说不上多惊艳，但看得久了，那纹路好像会动，隐隐约约的，有点山岚初开的味道。老陈看我入神，便在一旁念叨开了：“这石头啊，讲究个‘缘分’和‘耐心’。你看着它普普通通，那是它还没遇到懂它的人，也没到它该‘醒’的时候。”他说的“醒”，是指石头经过人的反复观赏、摩挲，渐渐显露出内蕴的神采。这道理，跟人相处似的，急不来。
后来我常去，也不一定买，就是看看，跟老陈聊聊。店里总有一股子淡淡的、潮湿的泥土气息，混着茶香。老陈泡茶用的是一把粗陶壶，杯子也不讲究。他说，太精致的东西，反倒会把石头的“魂”给压住。有回我问他，这满屋的石头，哪块最宝贝？他端着茶杯，眼神在架子上扫了一圈，摇摇头：“都宝贝，也都不是宝贝。石头嘛，它自个儿在天地间待了千万年，啥没见过？到我这儿，是它一段缘。我伺候它一段日子，哪天遇到更投缘的人，它就该走了。”
这话让我愣了半天。原来他这“玉浦圃”，不像个店铺，倒像个驿站。石头是旅客，他是那个临时照看马匹、添点水草的栈主。这份通透，让满屋的石头，都少了些商品的冷硬，多了些生命的温度。这或许就是老陈的“生意经”，不争不抢，全凭一个“缘”字。
有一阵子，老街传闻要拆迁，人心惶惶。我又去他店里，他正对着窗光，用一把小刷子，轻轻刷着一块灵璧石的缝隙，神情专注得像个修复古籍的匠人。我问他不担心吗？他手下没停，半晌才说：“该来的总会来。石头最懂时间，它们沉默着看过沧海桑田，我这点事儿，在它们眼里，不算个事儿。地方没了，‘玉浦圃’在心里头也还在。”
如今，老街还在，玉浦圃也还在。我偶尔还是会去坐坐，摸摸那些冰凉的、沉默的石头。在触到它们的那一刻，心里那些纷乱的、焦躁的念头，会奇异地沉淀下来。老陈说得对，石头见过大世面，我们这点烦忧，在千万年的时光面前，轻得像一粒尘埃。在玉浦圃里，时间仿佛被石头吸了进去，流淌得特别慢，特别静。你好像什么也没买，却又仿佛带走了点什么。那东西，叫“心安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