插的很深
插的很深
老张蹲在自家后院,对着那株半死不活的月季花已经发了半个钟头的呆。手里攥着一把旧铲子,铲头沾满了黑泥。他不是在松土,也不是在除草,就是盯着花根那一小块地界,眼神直勾勾的。
“爸,您这又是琢磨啥呢?”儿子路过,忍不住问了一句。
老张没回头,慢悠悠地开口:“你说,这铲子,得插多深,才算够?”儿子笑了:“松土嘛,浅点儿就行了,别伤了根。”老张摇摇头,没说话。他心里想的,不是这月季。他想的是叁十年前,在老家山坡上,他爹带着他种下第一棵杉树苗的情景。
那天风很大,黄土坡上的砂石打得人脸生疼。爹递给他一把锹,指着脚下一个浅浅的坑说:“就这儿,往下挖。”他年轻,有力气,叁下五除二就挖了个看起来挺像样的坑。爹蹲下身,用手在坑底摸了摸,摇摇头。接过锹,也不说话,只是咬着牙,一下,又一下,朝着那坑底中心,深深地、用力地掘下去。黄土下面是更板结的胶泥,铁锹啃上去,发出沉闷的“噗噗”声,像在敲打大地的门。
“爹,够深了吧?”他记得自己当时有点不耐烦。爹喘着粗气,额头上汗珠子滚进土里:“差得远哩。根扎不深,风一来就倒,旱一来就死。”最后那个坑,深得几乎能埋进半个他。树苗放进去,根部被小心地捋顺,填土,夯实。爹最后用脚把那土踩得结结实实,说:“这下,它就得靠自己往下钻了。”
后来那棵树,果然成了那片山坡上长得最直、最粗的一棵。任凭风雨旱涝,它自岿然不动。老张此刻蹲在花园里,忽然就全明白了。那不是种树,那是一种“扎根”。真正的扎根,不是浮于表面的仪式,而是给生命一个必须向下、必须用力的起点。你得先给它创造一个能“插的很深”的机会,它才能生出对抗风雨的本钱。
想到这里,老张手里的铲子似乎有了方向。他不再漫无目的地东戳西碰,而是选准了月季根部外侧不远不近的一个点,将铲子竖直,脚踩着铲肩,全身的重量缓缓压下去。铲子破开表土,遇到板结的土层,他左右晃动铲柄,让它一点点深入。这个动作需要耐心,不能急,急了铲子容易歪,或者只是豁开一道浅口子。他感觉着泥土从松动到抗拒,再到被穿透的整个过程。
儿子在屋里隔着窗户看,觉得老爷子今天有点不一样。那不像是在侍弄花草,倒像是在完成某种庄严的工序。老张的心思,已经飘得更远了。他想起自己刚进城学手艺的时候,师傅教他打磨零件。砂纸轻轻带过,表面是光亮了,可稍微一用劲,那层光鲜就花了。师傅骂他:“你这是糊弄鬼呢?力要用透,每一道磨痕都得‘吃’进里头去!”后来他懂了,那叫“下功夫”。功夫下得深,痕迹才留得稳,东西才经得起用。这跟“插的很深”是一个理,都是拒绝浮皮潦草,追求一种本质上的牢固。
坑挖好了,深得有些出乎他自己的意料。他去屋里,不是拿肥料,而是提来半桶清水,慢慢地、一点点地浇灌进去,看着那浑浊的水泡冒上来,又渗下去。水能帮助土壤与根系更好地贴合,消除空隙。这让他想起人与人之间的相处,话说透了,事做到位了,隔阂的“空隙”才能被填满,关系才能“夯实”。这或许也是一种更抽象的“扎根”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老张洗净手,点了一支烟,再次看着那株月季。它看上去没什么立竿见影的变化,但他心里踏实了。他知道,自己给了它一个“插的很深”的可能。剩下的,就是等待和时间。夜晚的湿气会浸润下去,根须在黑暗中会感知到空间与深度,然后,默默地向深处探寻。
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,后院重归宁静。只有泥土的潮气和青草味淡淡地飘着。那深深的一铲子,仿佛不只是挖在花园里,也挖在了老张自己记忆的某个节点上,让一些被遗忘的、对于如何“成活”的道理,重新见了光,扎下了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