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角披风少年
海角披风少年
那件披风，是褪了色的蓝，洗得发白，边角还磨出了毛絮，在海风里猎猎作响。少年就站在礁石的最高处，面朝那片望不到头的深蓝。我头一回见他，以为他在琢磨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，比如要纵身一跃，或是要向大海宣读什么誓言。可等我走近了，才听见他在哼歌，调子跑得没边，词也含含糊糊，全被风给嚼碎了。
“喂，小心点！”我忍不住喊了一嗓子。他回过头，脸上没有我以为的忧郁或决绝，反倒有种……懵懂的平静，像刚睡醒。“没事儿，”他咧嘴笑了，牙齿挺白，“这儿我熟。”他说他天天来，就为了看海，也为了“晾一晾”自己。这话挺有意思，人又不是衣服，怎么晾？
后来碰见的次数多了，偶尔能聊上几句。他话不多，但一说到海，眼睛就亮。他说这片海每个时辰都不一样，清晨是灰蒙蒙的绸子，正午是碎金子铺的路，到了傍晚，就成了燃尽的炭，暗红里透着余温。我问他，就光看？他点点头，又摇摇头，拍了拍身边旧书包：“也画。”书包里是些皱巴巴的纸，用铅笔头画的，全是海，各种样子的海，还有礁石上蹲着、飞着的海鸟。
我发现他那件旧披风，几乎从不离身。问起来，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揪了揪布料。“是我爸的，以前船上穿的。”他爸以前是跑船的，后来去了更远的远洋，家就静了下来。这披风不算什么纪念品，就是件旧工作服，但他穿着，觉得“扛风”。海角的风多大呀，吹得人站不稳，可那件旧披风一裹，他就能在礁石上待很久，仿佛有了层薄薄的铠甲。
有次我半开玩笑，说他像个守着边疆的“小将军”。他听了，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。“不是守着，”他说，“是陪着。”这话让我愣了一下。他接着说，海看久了，觉得它也在看你。高兴时，浪花是蹦跳着来的；沉闷时，潮声一声比一声重。“我在这儿，它或许……没那么孤单？”他说得不确定，语气软软的，却让我心里某个地方，轻轻动了一下。
再后来，我有一阵子没去海角。生活里尽是些忙乱琐碎的事，堵在胸口，闷闷的。某个觉得特别疲乏的傍晚，鬼使神差地，我又走上了那条通往礁石的小路。远远地，就看见那个身影还在。披风被夕阳染成了暖金色，他坐在老位置，背对着我，面朝那片正缓缓沉入暮色的、无限宽广的蔚蓝。
我忽然就不想打扰他。只是站在后面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。那一刻，风声、潮声、归鸟的鸣叫，混在一起，却又奇异地安静。我胸口那些堵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，好像也被这浩大的景象和海风，一点点地梳理着，吹散了些。我好像有点明白他说的“晾一晾”是什么意思了。人心里攒了太多情绪，确实需要找个开阔地儿，摊开来，让自然的风吹一吹，透透气。
他没有回头，好像知道后面有人，又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那身影在苍穹与大海之间，显得那么小，却又那么稳。那件旧披风，不是什么英雄的斗篷，它甚至挡不了多少风雨。但它裹着一个少年最干净的陪伴，陪着一片海，也陪着一段只有风和浪潮知晓的时光。
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，我悄悄离开了。回头望时，他已站起身，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。海天只剩下一道深蓝的线，而他与他的披风，仿佛也成了海角的一部分，沉默，却充满了无需言说的力量。我知道，明天，后天，只要海还在那里，这个披风少年大概也会在。他的守望，或者说他的陪伴，就是这片海角最平常，也最生动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