怡春院十次
怡春院十次
老张头蹲在巷子口的石墩子上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眼神飘向对面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。门楣上“怡春院”叁个鎏金大字早就斑驳了,门环也锈得不成样子。他在这儿住了六十年,看着它开,看着它关,看着它成了街坊嘴里一个讳莫如深的符号。
“十次了。”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说给我听。我正琢磨着这老宅子能不能租来开个茶馆,被他这话勾起了兴趣。“什么十次?”我凑过去,递了支烟。
他接过烟,别在耳朵上,没点。浑浊的眼睛里,泛起一点光。“我啊,进过那院子,整整十次。”他顿了顿,仿佛在数那遥远的次数。“头一次,是民国叁十七年,腊月二十叁。我爹拉着我,送年货。那时候我才这么高。”他用手在膝盖比划了一下。“里头那个热闹,那个香啊……雕花的窗,红彤彤的灯笼,姐儿们穿着绸缎衣裳,笑声跟银铃似的。我爹捂着我眼睛,可我手指缝留得宽,啥都看见了。那是我头一回知道,世上还有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地方。”
“后来呢?”我听得入神,索性也蹲了下来。
“后来?后来世道变了。”老张头重重吐了口烟。“第二次进去,是五几年,跟着街道办的干部去‘清理’。灯笼摘了,绸缎收了,里头的人散了,空落落的,就剩下一股子霉味,和墙上没撕干净的旧画报。那股子香,再也闻不见了。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,那沉默里,好像压着几十年的灰尘。
“再往后,那院子就成了大杂院,住了七八户人家。我第叁到第七次进去,都是帮邻居修屋顶、通烟道。里头搭满了灶披间,晾衣绳横七竖八,孩子的尿布和工装裤挂在一起。当年姐儿们甩水袖的堂屋,堆满了蜂窝煤。你说,这算不算一种‘新生’?”他问我,又像问自己。
“第八次,是它被定为‘保护建筑’那天。来了些戴眼镜的文化人,拿着尺子到处量,说这雕花如何如何好,这格局如何如何妙。他们眼里放光,说的都是‘历史价值’、‘文化记忆’。我站在边上听着,心里头却空落落的。他们说的那个‘怡春院’,跟我记忆里的,好像不是同一个。”
“第九次,是前年。开发商要动这片,街坊们聚在院子里商量对策。老头老太太们激动得很,说这是根,不能拆。那天吵得厉害,但不知怎的,我忽然觉得这院子又‘活’了过来,虽然活法不一样了——是为了一口饭、一个窝在争,那股子劲头,倒比当年送年货时看到的,更真实,更扎人。”
老张头把旱烟锅子在石墩子上磕了磕,烟灰簌簌落下。“第十次,就是上个月。说是要修缮,弄成什么‘历史文化体验馆’。门又开了,我溜达进去。里头脚手架林立,工人们叮叮当当。有个小年轻设计师,拿着图纸跟我比划,说这里要复原茶座,那里要弄成影音室,展示‘旧日风情’。”
他站起身,捶了捶腰,再次望向那扇门。“十次进门,看到的却是十个截然不同的‘怡春院’。你说,这院子到底是个啥?是风流窟?是大杂院?是保护文物?还是未来的赚钱招牌?它好像一个空壳子,我们往里填什么,它就是什么。那些砖瓦木料没变,变的是门外头的天,和门里头的人心。”
一阵风吹过,斑驳的门环轻轻叩响,发出沉闷的“嗒、嗒”声,像是在回应,又像是在叹息。老张背着手,慢悠悠地踱回自己低矮的平房。我站在那儿,看着那即将焕然一新的“老地方”,忽然觉得,他这十次进门,看尽的,又何止是一座院子的变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