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艳花瓶叠
金艳花瓶?叠
老陈最近总念叨他新得的那个花瓶。电话里,声音都带着光:“你来瞧瞧,真有点不一样。”我当他又是淘到了什么清末民初的普通货色,没太往心里去。周末闲着,便晃悠到了他家。
一进门,没见着花瓶,先闻着一股味儿。不是灰尘味儿,是种…怎么说呢,像旧书卷混着点檀香,又隐隐约约有点铁锈气。怪复杂的。老陈从里屋捧出来,小心翼翼地搁在铺了绒布的桌上。“就这个。”
我凑近看。瓶身是挺艳丽的霁红色,偏紫金,釉色肥厚,光打上去,不像反射,倒像从里头微微透出来的。画片是常见的缠枝莲,笔法却有点…“拙”。不是粗糙,是那种不太讲究章法、随心所欲的勾勒。枝叶舒卷得有点野,莲花开得也憨,仿佛画师当时带着叁分醉意,笔尖跟着心情走。瓶底没款,只有一道浅浅的、不规则的旋纹。
“怎么样?”老陈点上一支烟,眯着眼看我。
“挺…热闹。”我斟酌着词句,“这颜色,太跳了。雍正朝的霁红,讲究的是‘霁’,雨过天晴那种沉静透亮。你这,像傍晚火烧云,太艳。这画工也…”我摇摇头,“不像官窑路子。民国后期仿的?或者,就是当年地方窑口烧着玩的?”
老陈吐个烟圈,笑了,指着瓶身一处:“你看这儿。”我顺着看去,在几片莲叶交迭的缝隙里,釉色有那么一点点…“流”?像浓稠的糖浆将凝未凝时,自然淌下去的痕迹,把下面的青花钴料微微晕开了一点,形成一片极淡的、蓝紫交融的氤氲。这“瑕疵”,倒成了最生动的一笔。
“太完美了,就假了。”老陈敲敲桌子,“官窑器,那是给皇上用的,规矩大过天,工匠不敢喘大气。可烧窑这东西,七分人,叁分天。窑火一变,釉料情绪就变。这一笔‘流’,是窑火认得它,给它盖的个私章。”
我有点被他说动了,可心里那杆对于“标准器”的秤还在晃悠。“那这‘叠’又怎么说?你标题里那个问号和叠。”我指的是他跟我提这花瓶时用的词儿。
“我瞎琢磨的。”他摁灭烟头,“‘金艳’是它的皮相,确实扎眼。可这‘花瓶’俩字,就把它定死了,就是个容器。我觉着它不止。它里头装着那点意外,那点窑火给的‘活气儿’。至于‘叠’嘛…”他顿了顿,“你看啊,博物馆里那类公认的、着录清晰的,算是‘础’品,标准答案。我这件,来历不明,相貌出格,像个‘叠’面。可唱片叠面,常有础面没有的惊喜,对吧?”
这话有点意思。我再看那花瓶,感觉不一样了。它不再是一件需要我费力去鉴定、归类的“物体”。那艳丽的红色,看久了,竟看出些孤注一掷的热烈;那笨拙的笔触,也品出点不愿被拘束的性情。它的价值,好像忽然从“是什么”的框框里跳了出来,变成了“它可能是什么”,甚至,“它让我感觉到了什么”。
老陈给它拍照,不用专业灯光,就放在窗边旧木桌上。下午的光斜斜照进来,瓶身一侧明亮夺目,另一侧沉在阴影里,那道意外的“流”痕,恰恰在明暗交界线上,幽幽地泛着光。照片拍出来,没有了赤裸裸的“金艳”,反倒充满了故事感。
我忽然懂了老陈的兴奋点。我们玩老物件,有时候太执着于那个“标准答案”,热衷于分辨真伪、判定等级,像在解一道道有终点的题。可碰见这么个“叠面”物件,它把问题本身给模糊了。它不提供答案,它只提供一个独特的、无法复制的存在状态,邀请你去感受,甚至去想象它走过的路。
离开的时候,我又回头看了一眼。那花瓶静静立在暮色渐合的窗边,不再是需要被审视的客体。它仿佛成了一个沉默的见证者,见证过某个时代某个角落里,一窑难以掌控的烈火,和某个工匠或许无心、或许有意的“不规矩”。那份“金艳”,是它的胎骨;而那点“意外”,才是它的魂魄。
路上我想,或许玩收藏的乐趣,不止于拥有“标准答案”。那份面对一个“叠面”故事时,心里微微的波澜、反复的揣摩,以及最终某种私人化的理解和共鸣,才是更私密、也更生动的滋味吧。毕竟,历史除了大纲,还有无数未被记载的、生动的细节,就藏在这样那样的“瑕疵”与“意外”里,等着被人看见,而不是简单地判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