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在下 一个在上面
一个在下 一个在上面
老张蹲在田埂上,眯着眼看远处。儿子站在他身后,举着手机,屏幕的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。一个在泥土里,一个在云数据里;一个看天,一个看滤镜里的天。这画面,有点意思。
老张的手,粗得像老树根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褐土。这双手能摸出稻穗的饱满,能捏出土壤的湿度。他判断天气,靠的是脖子后颈那一丝凉风,是燕子飞过屋檐的高度。儿子呢?手指在玻璃屏上划得飞快,天气预报、土壤酸碱度、无人机巡田画面,全在那一方亮晶晶里。他信数据,信那个跳动的折线图。
可去年那场虫害,把爷俩都打蒙了。老张凭经验觉得不对劲,儿子查了所有础辫辫,都说“绿色安全”。结果呢?虫子一夜之间啃掉半片秧苗。儿子盯着屏幕上“无异常”的报告,第一次觉得,那数字冷冰冰的,有点靠不住。老张没说话,弯腰捏起一把带虫眼的叶子,搓了搓,放鼻子底下闻。“是闷出来的,”他吐了口烟,“前几天南风突然转北,潮气憋在叶子里散不出去。”这道理,云端的数据流里,没有。
自打那以后,儿子那手机里,多了个叫“老张说”的备忘录。今天记一条:“爹说,水田西角冒泡多,得撒点石灰。”明天记一条:“爹看云走速度,说叁天内必雨,缓施肥。”那些没法被量化成0和1的经验,那些藏在皱纹和天气里的直觉,就这样,笨拙地、一字一句地,爬进了数字世界。
转变是悄悄发生的。老张也开始,时不时凑过去瞅一眼儿子屏幕上的卫星云图。他嘴里嘀咕:“这玩意儿,看大范围的风向,还真灵。”儿子呢,下地时也开始学着不用手套,直接用手去抓土,学着老爹的样子,在指间捻开,感受那份独特的黏腻与颗粒感。他说,这比传感器传回的数字,多了点“活气”。
现在他们常一块儿蹲在田边。一个指着头顶一片快速移动的云,说这雨跑得快,下不到咱这儿;另一个低头看着手机里湿度即将饱和的预警,说还是把排水沟清一清稳当。一个信千年土地传承的生存智慧,一个信瞬息万变的数据流。争论还是常有,但吵完,往往是一个折中的法子——既清了沟,也没急着抢收。
那天傍晚,霞光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。老张忽然指着天边一道细长的云,对儿子说:“看,这叫‘犁头云’,明朝准是个响晴天。”儿子没马上掏手机,他看了很久,试着把父亲眼里的天空,和自己脑海里那些气象名词对应起来。他好像有点明白了,父亲那一套,不是过时的老黄历,是另一套运行了很久的、精密的“系统”。这两套系统,或许本就不该是谁取代谁。
田里的稻子,一茬一茬地长。老张的腰,更弯了一些;儿子的手机,换成了更新的一代。但田埂上的身影,常常还是那样——一个在下,深深扎根于泥土;一个在上面,目光掠过田野,连接着远方。他们用各自的方式,守护着同一片土地。泥土的厚重托举着信号的轻盈,而信号的迅捷,又反过来映照着泥土的深沉。日子,就在这一上一下的对话与磨合里,稳稳当当地向前走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