晓静与翁公
晓静与翁公
镇子东头的老榕树下,常能看见翁公。一把竹椅,一壶酽茶,他能从日头初升坐到暮色四合。晓静呢,是巷子尾巴上李家的闺女,刚念高中,性子静,爱看书,有时搬个小凳,就坐在离翁公不远不近的地方,各自守着一片阴凉。
起初,两人并无交集。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,晓静捧着的《红楼梦》里,突然被风吹走了几页稿纸,那是她偷偷写的故事。稿纸像白蝴蝶,飘飘忽忽,最后竟落在了翁公的茶壶边。晓静红着脸去捡,翁公却已用那双枯瘦却稳当的手,将纸页拢好,递还给她。
“写东西?”翁公的声音沙沙的,像老树叶摩挲。
“嗯……瞎写。”晓静低着头,声音细若蚊蚋。
“我看看?”翁公指了指她怀里抱着的、边角都卷了边的本子。鬼使神差地,晓静竟递了过去。翁公摸出老花镜,就着西斜的光,看得极慢。半晌,他摘了眼镜,叹了口气:“字,有灵性。就是这‘人味儿’,淡了点。”
晓静一愣。学校里老师总夸她词句优美,构思精巧,头一回听人说“人味儿淡”。她不服,却又好奇。“那人味儿……是啥?”
翁公没直接答,只呷了口茶,望着榕树气根悠悠地说:“明天这时候,你来。带你看点‘人味儿’。”
第二天,晓静如约而至。翁公没带书,也没说教,只领着她,慢悠悠地穿过青石板巷。他在卖豆腐脑的摊子前停下,听那汉子用洪亮的嗓子吆喝,跟老主顾扯两句家里的琐事;他在修鞋匠的小铺旁驻足,看那老师傅如何将一块皮子摩挲得温润,一针一线都透着耐性。他甚至让晓静去听茶馆里,两个老头为了一盘棋争得面红耳赤的烟火气。
“你笔下的卖油郎,吆喝声像背课文。”翁公忽然说,“你听听刚才那卖豆腐脑的,那声调里的热乎气,那眼角眉梢的招呼劲,那才是活生生的人,在生活里扑腾的样子。”晓静心里某处,像被轻轻戳了一下。
打那以后,晓静去榕树下的次数多了。她渐渐成了翁公那些“陈年旧事”的听众。他讲六十年前镇上的河,清得能看见鱼咬水草;讲年轻时走街串巷做木匠,各家各户的门槛怎么不一样高,那里面藏着主人的脾性;讲饥荒年月,一碗粥怎么分着喝……他的故事里没有大道理,全是具体的人,具体的难,具体的暖。
晓静的笔,不知不觉变了。她开始写巷口总在黄昏响起的那声“酱油——打醋嘞——”,写梅雨天墙角悄悄蔓延的青苔,写母亲灯下补衣时,线头穿过布料那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她笔下的人物,有了汗味,有了叹息,有了欲言又止的沉默。
有一天,她把新写的一篇故事给翁公看。故事里有个固执的老匠人,守着濒临失传的手艺。翁公看完,久久没说话。他起身,从榕树盘虬的树根后面,摸出个小小的、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木盒子。打开,是一套极其精致的微缩木工工具,小刨子、小凿子,光滑锃亮。
“我爹传给我的。”翁公用手轻轻拂过工具,“手艺我没学成,但‘匠心’这东西,我看你懂了点儿。”他把油布重新包好,却没递给晓静,又放了回去。“这东西,还不是给你的时候。但你记着,写文章和做木匠,道理相通,都得沉下心来,跟你的‘材料’——也就是你写的人,好好相处。”
晓静重重地点头。她明白了,翁公给她的,不是写作的技巧,而是一把钥匙,一把打开生活这座无尽宝库、理解其中人间烟火的钥匙。那钥匙无形,却比任何具体的礼物都珍贵。
日子水一样流过。晓静要离家去外地求学了。临走前一天,她又来到榕树下。翁公依旧坐在那里,像一尊安静的塑像。她没多说什么,只像往常一样,在旁边坐下。蝉鸣聒噪,时光却仿佛静止。她知道,有些东西已经在她心里扎了根,那是沉下心来才能触摸到的、生活的质地与温度。这寻常巷陌里的相遇,早已胜过万语千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