啊+你他妈别了
啊+你他妈别说了
这话冲出口的时候,我自己都愣了一下。对面老张举着酒杯,嘴还半张着,那副“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”的神情僵在脸上,像突然断了信号的电视屏幕。桌上热气腾腾的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,可空气好像一下子冻住了。
我不是个爱急眼的人。但老张这话头,从六点半开席到现在,就没停过。从国际局势说到楼下菜价,从人生哲理侃到育儿心得,关键每句话都得带上“听我的没错”、“你这个年纪不懂”。那点儿人生经验,翻来覆去地炒,油都快熬干了,还非得往别人碗里夹。耳朵起没起茧子我不知道,反正我太阳穴是一蹦一蹦地疼。
其实吧,道理也许都对。可再对的道理,像嚼了八十遍的馍,硬塞给你,它也变味儿了不是?我忽然就想起我姥爷,小时候总爱拉着我讲他当年走南闯北的故事,头两回听着新鲜,眼里放光。可第十回、第二十回,连他下一个语气词是升调还是降调,我都能预判。那时候小,不敢说,只能眼神发直地盯着他茶杯里浮沉的茶叶梗子,心里盼着动画片快开演。
老张这劲儿,跟我姥爷当年真像。不,也不太一样。姥爷那是回忆,是留恋,话里带着过去的尘土和阳光味儿。老张这…更像是一种话语权威,得靠不停地说,来确认自己还在台子中央站着,手里的麦克风还响着。
“我这不是为你好嘛!”老张总算把后半句找补回来了,脸涨得跟锅里的虾滑一个色号。我那股邪火“噗”一下,漏了一半气。是啊,“为你好”。这叁个字简直是块万能盾牌,能挡住所有不耐烦和反抗。可有时候,这好,它太密了,不透气,像叁伏天给你裹床厚棉被,心意是热的,但捂得人喘不上气。
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,玻璃杯叮当一响,冰啤酒顺着喉咙下去,压了压心火。“张哥,我懂。”我把语气放软,“您走过的桥是比我走过的路多。可您看这火锅,”我用筷子指了指翻滚的红油,“毛肚下去,七上八下,火候正好,脆嫩。要是按着煮白菜的工夫来,老了,嚼不动。事儿跟事儿,它不一样,对不对?”
老张没吭声,夹了片毛肚,在锅里机械地涮着。我这话可能有点绕,但他好像听进去一点了。桌面上又只剩下食物下锅的“滋啦”声和隔壁桌的哄笑。有时候,沉默比一堆正确的话更有用。语言这东西,密度太高了,就成了一种听觉暴力,管你爱不爱听,劈头盖脸砸过来,躲都没处躲。
我想起我儿子,青春期那阵子,我但凡多问两句,他就把房门关得山响。那时候我气得跳脚,觉得小子不识好歹。现在坐在这儿,对着老张,我好像忽然摸到点儿我儿子当时的心情了。不是话不对,是那种被话语包围、被经验淹没的窒息感。人都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,去试错,去体会,哪怕撞南墙,那也是他自己的墙,疼也是真切的疼。
“吃菜吃菜。”我捞起一勺虾滑,分到他碗里。老张“嗯”了一声,气氛缓和了些。他后来话少了很多,偶尔说几句,也带着点斟酌的意思。这顿饭的后半程,吃得居然比前半程舒服。离席的时候,他拍拍我肩膀,力道不轻不重,什么也没说。
晚上回家路上,风一吹,我脑子里那点燥热彻底散了。我那股无名火,冲的不是老张,可能冲的是那种不由分说的“灌输”,是那种剥夺别人沉默权的喧哗。这世界够吵了,有时候,真正的体贴,或许就是适时地,把嘴闭上。让人清静清静,比说一万句“为你好”,可能更顶用。当然,这话我也就心里想想,下次见面,该听的,还得听。只是希望,大家都能给彼此的话,留点喘气的空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