港片的三 红楼梦
港片的三 红楼梦
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，翻来覆去看那些老港片，看着看着，忽然就品出点别的滋味来。那些片子啊，吵吵嚷嚷，打打杀杀，爱得死去活来，恨得咬牙切齿，可热闹底下，总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。这味道，有点像什么呢？对，有点像《红楼梦》。不是比文采，也不是比格局，是那股子“热闹是他们的，我什么也没有”的底子，像。
你看《英雄本色》里的小马哥，多风光啊！用美金点烟，风衣墨镜，双枪在手，简直是不败的传说。可你再细看，他拖着一条瘸腿，在车库吃冷饭盒，那份落魄，和贾府鼎盛时宝玉挨打、晴雯被撵的凄惶，骨子里是通的。都是曾经拥有全世界，然后眼睁睁看着世界从指缝里溜走。豪哥想回头，却回不了头；宋子杰想证明，却证明不了。那份兄弟情在时代和命运的碾压下，碎得让人心疼。这可不就是一部江湖版的“家亡人散各奔腾”么？那份无力感，是共通的。
更绝的是王家卫。他的电影，简直就是用镜头写的现代《红楼梦》。错位与遗憾，是他最拿手的戏码。《阿飞正传》里那个“无脚鸟”旭仔，一辈子在找生母，在女人间流浪，最后死在异乡火车上。他像谁？像极了在温柔富贵乡里却总说“这个所在有趣”的宝玉，心永远在别处，找不到归宿。《东邪西毒》就更妙了，每个人都在错过，欧阳锋和大嫂，慕容嫣和黄药师，爱不说出口，等说出来，已是沧海桑田。“我曾经听人说过，当你不能够再拥有，你唯一可以做的，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。”这话里的苍凉，和黛玉葬花时“一朝春尽红颜老，花落人亡两不知”的慨叹，有什么分别？都是预知了结局的、美丽的哀愁。
还有那些市井小人物，构成了港片的血肉，就像大观园里的丫鬟、婆子、戏子，生机勃勃，又各有各的苦衷。《功夫》里的猪笼城寨，叁教九流，卧虎藏龙。包租婆的霸道，酱爆的执着，裁缝师傅的隐忍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坚持。他们对抗火云邪神，不单是为生存，更是为守住那一点点“家”的感觉。这城寨的坍塌与重建，何尝不是一个小型世界的幻灭与重生？这里面透出的，是顽强的、草根的生命力。
说到这里，你或许会问，港片那么热闹刺激，怎么就和悲凉搭上边了？这正是关键。黄金时代的港片，诞生于一个特定的历史夹缝中，九七回归前，那种对未来的不确定，对身份的焦虑，对旧日时光必将逝去的预感，深深烙在了胶片上。所以，我们能看到《喋血双雄》里杀手与警察惺惺相惜的末世浪漫，看到《重庆森林》里人们对着罐头、肥皂自言自语，抗拒遗忘。这种时代烙印下的集体潜意识，和曹雪芹在家族败落后回望“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”的盛景，怀着同样复杂的、挽歌式的心情。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，为一段注定逝去的繁华，立一个传。
所以啊，下次再看周星驰电影里小人物喊着“努力！奋斗！”然后被现实撞得鼻青脸肿，再看杜琪峰镜头下命运弄人的黑色幽默，或许能咂摸出更深的味道。那不只是搞笑，不只是刺激，那是一个时代群体的心跳与叹息。就像“红楼”一样，表面读是爱情与家族史，往里看，是人生百味，是“好一似食尽鸟投林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。港片的光影，记录的正是那片“白茫茫大地”到来之前，最璀璨、最挣扎、也最值得怀念的一场大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