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厨房里母亲一再发出感叹
在厨房里母亲一再发出感叹
油烟机嗡嗡响着,母亲站在灶台前,手里锅铲翻动,眼睛却望着窗外那栋新建的玻璃写字楼。她忽然停下手,轻轻“唉”了一声。这已经是今天下午第叁回了。
“妈,您又叹什么气呢?”我走过去,靠在冰箱边上。
“你看那楼,”她用锅铲虚指了指,“亮堂堂的,听说里头上班的年轻人,午饭都点外卖。叁十几块钱一份的沙拉,塑料盒子装着。”锅里的土豆丝刺啦一声响,她赶紧翻炒几下,“我是想啊,这世道变得真快。我们那会儿,谁家厨房不是一天响叁顿?现在倒好,厨房成了摆设。”
她关小了些火,语气缓下来,像在对自己说话:“就说这口铁锅,跟了我二十八年。你爸当年挑的,说厚实,耐用。现在那些不粘锅,轻飘飘的,用两年就扔。”她的手摩挲着乌亮的锅柄,那上面缠着的布条已经换了叁四次,颜色深浅不一。这口锅见证了我们家从煤球炉到煤气灶的变迁,锅底被烧得微微隆起,像个挺着肚子的老兵。
“第二回叹气是为这个。”母亲从柜子里掏出个搪瓷盆,边缘磕掉了几处瓷,露出黑色的底子。“发面就得用这个,你信不信?塑料的不行,不锈钢的也不行,就这老家伙最好使。”她说这话时,脸上有种近乎固执的认真。面是她中午就和好的,现在蓬蓬松松地涨满了盆。她手指按下去,面团温柔地回弹,留下个浅浅的窝。
“你看,”她忽然笑起来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,“这面是有生命的。你得懂它什么时候醒透了,什么时候该上劲了。那些速冻馒头,看着白胖,咬下去像棉花,没魂儿。”
蒸汽升腾起来,厨房的玻璃窗蒙上一层白雾。母亲在雾气里变得有些朦胧,只有动作是清晰的——撒面粉,揉面,手腕压下去又抬起来,带着一种古老的节奏。我忽然觉得,她守着的不是个厨房,倒像是什么快要失传的作坊。
馒头上了笼,她洗了手,在围裙上擦干。第叁声叹息就在这时溜了出来,轻轻的,混在水龙头的哗哗声里。
“等你以后自己成家了,”她转过身,背靠着水池,“还会不会这样蒸一锅馒头?会不会花两小时炖一锅汤?”没等我回答,她自己摇了摇头,“怕是难喽。时间金贵,都忙着赶路呢。”
但说这话时,她手上没停。从坛子里捞出一把雪里蕻,嗒嗒嗒地切着,声音清脆利落。又打了两个鸡蛋,金黄的蛋液在碗里打旋。这些都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,可经她的手做出来,就带着一种安稳的意味。厨房里渐渐弥漫起复杂的香气——面食的甜香,腌菜的咸鲜,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、八角桂皮的陈年味道。
馒头蒸好了,她揭开笼屉,白汽轰地涌上天花板。一个个馒头胖嘟嘟地挤在笼布上,表皮光滑,微微透着麦黄。母亲用筷子飞快地戳了戳其中一个,满意地点点头。
“成了。”她说,语气里那点惆怅忽然不见了,又变回平常那个利索的主妇。她麻利地拾掇着灶台,把锅碗归位,抹布拧干搭好。那些叹息声,好像也跟着蒸汽飘散了,只留下实实在在的、热腾腾的食物摆在桌上。
我咬了口馒头,是扎实的、有韧劲的甜。母亲坐下来,看着我吃,什么也没说。窗外的写字楼亮起了灯,一格一格的,像巨大的蜂巢。而我们的厨房亮着暖黄的灯,锅里还剩着小半碗土豆丝,搪瓷盆洗好了倒扣在架子上,铁锅擦得锃亮,挂在老地方。母亲的手搁在桌上,手指关节有些粗大,那是常年和面团、和菜刀、和所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打交道留下的印记。
她没有再叹气。也许明天还会,也许不会。但我知道,只要这个厨房还在响起油锅的刺啦声,响起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嗒嗒声,那些叹息就永远不是终点,而只是一句话中间,那个小小的、意味悠长的顿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