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手洗口唇之欲1-3
御手洗口唇之欲1
御手洗这个姓,听起来总带着点古意,让人联想到神社前净手的清泉,或者旧时宫廷里侍奉的职人。但我要说的这个御手洗,跟洗手没关系,跟嘴唇有关。准确说,是“口唇之欲”。这词儿有点文绉绉的,说白了,就是对吃喝那点事儿,一种近乎执念的讲究。
我认识御手洗先生,是在一条老巷深处的小馆。那馆子没招牌,熟客都叫它“味隐”。推门进去,永远只坐得下七八个人。御手洗总坐在靠墙的固定位置,面前永远只有一样东西,慢得让人心焦。我第一次见他,他在吃一碗荞麦面。对,就一碗面,他吃了足足四十分钟。
不是面多,也不是他牙口不好。你看他动作,夹起一箸,先举到眼前端详面条流淌的弧度,接着凑近,闭眼轻嗅那股混合着山葵与鲣鱼香的蒸汽,最后才送入口中。咀嚼是完全没有声音的,只能看见他腮边极轻微的动静,然后喉结一动,像完成某种仪式。吃完那一口,他会停下,看着碗里袅袅的热气,发一会儿呆,仿佛在跟刚才的味道道别,又像在迎接下一口的到来。
我当时心里直嘀咕:这老爷子,吃碗面至于吗?后来才明白,这叫“旬味追从”。他追的,是食物在最佳时令、最对状态下的那一点本真之味。春天的笋,夏天的鳗,秋天的松茸,冬天的锅物,他从不错过时节。他说,人的舌头是有记忆的,而最好的记忆,必须留给最对的时候。错过了,就算东西一样,感觉也全变了,那是舌头在闹别扭呢。
御手洗口唇之欲2
混得熟了,我才敢问他,这么吃累不累啊?他笑了笑,眼角皱纹堆起来,像年轮。“累?”他抿了一口热茶,“你觉得盯着手机刷一晚上视频不累?赶场子似地胡吃海塞不累?我这样啊,反倒省力气。心是定的。”
他有一套自己的“味觉地图”。城里哪家店酱油是自家酿的,带着醇厚的豆香;哪家豆腐坊凌晨叁点开始磨豆,做出豆腐有微微的甜味;甚至哪片海域这个月的牡蛎最肥美,他都门儿清。但他从不炫耀,只是安静地、按图索骥地去吃。他说,好东西不用多,一口对的,能顶一桌乱的。这话,我咂摸了很久。
有一回,他带我去尝一家关了门的老铺子传人私下做的羊羹。就那么一小块,暗红的,看着平平无奇。他切了薄薄一片给我。“别嚼,”他说,“用上颚和舌头轻轻抿化它。”我照做了。那一瞬间,红豆的沙糯、砂糖的甘甜、琼脂的凉滑,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、属于陈年陶钵的隐约气息,层层迭迭地化开,味道不是冲进来的,是慢慢漾满整个口腔的。我忽然就懂了他说的“定”。那种极致的专注,让一种味道成了那一刻的全部世界。
御手洗口唇之欲3
再后来,我发现他的“口唇之欲”,远不止于食物。他对声音、对语言,也有同样的癖好。他爱听落雨敲在不同屋檐上的声音,说瓦片、铁皮、玻璃的音色各有各的脾性。他说话慢,用词准,讨厌一切模糊和嘈杂的表述。他说,话从口出,也和吃进去的东西一样,得讲究个“本味”。虚头巴脑的奉承、言不由衷的应酬,在他听来,都是“味精味儿太重”,吃了伤舌头,听了伤耳朵。
这么个人,在现在这快得飞起的世界里,像个异类。大家忙着打卡网红店,吃个饭手机先吃,味道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部分。御手洗呢,依然故我。他好像活在自己的时间流速里,用嘴唇和舌头,一点一点地确认着生活的质地。
最后一次在“味隐”见他,是个秋夜。他在吃一小碟蒸熟的栗子。金黄的栗仁冒着热气,他剥开一颗,仔细剔去内膜,然后放进嘴里,慢慢抿着。店外是都市喧闹的车流声,店里只有暖黄的灯光和他细微的动静。他吃得那么认真,仿佛那一颗栗子里的秋日甘甜,就是抵御所有匆促与浮躁的堡垒。我忽然觉得,他追求的哪里仅仅是口腹之欲,那分明是一种“官能恪守”。守住舌头辨真味的能力,守住耳朵听清音的本事,用最原始的感官,去笨拙地、郑重地,拥抱这个容易失真的世界。他吃下的每一口,大概都是在完成一次沉默的坚守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