蚊帐里的母亲1-9
蚊帐里的母亲1
夏夜,蚊子嗡嗡的,像一层看不见的雾。那时候,家里只有一顶蚊帐,泛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。母亲总是第一个钻进去。
她进去干嘛呢?不是先躺下休息。她得跪在席子上,举着那柄老蒲扇,从蚊帐这头扇到那头,仔仔细细地,把可能溜进来的“漏网之蚊”赶出去,或者干脆拍死在帐壁上。啪,一声轻响,帐子就微微颤一下。等确认安全了,她才朝帐外喊一声:“快进来吧,里头没蚊子了。”我们兄妹几个才泥鳅似的钻进去,挤在带着皂角清香的狭小天地里。
蚊帐里的母亲2
蚊帐像个柔软的笼子,把闷热也笼在了里面。母亲手里的蒲扇,就又摇了起来。风是跟着扇子走的,她总是把风朝我们这边送。自己额头上明明沁着细密的汗珠,却还问:“有风没?凉快点没?”
那风,一阵一阵的,带着蒲草的味道和母亲身上淡淡的汗味。我们就在这断续的风里,迷迷糊糊地睡着。半梦半醒间,还能听见扇子摇动的声响,吱呀,吱呀,像一支古老的催眠曲。有时候夜里热醒了,发现那声音还在,只是更轻、更缓了。母亲侧躺着,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,眼睛闭着,好像睡着了,可那扇子,竟还没停。
蚊帐里的母亲3
蚊帐里也是讲故事的地方。母亲肚子里好像有说不完的零碎故事,什么牛郎织女啊,什么她小时候田埂上的趣事。声音压得低低的,怕吵到隔壁。蚊帐拢着声音,也拢着一团昏黄的光——如果那天舍得点蚊香的话,香头那一点暗红的光,明明灭灭,映着她温和的侧脸。故事讲到后来,常常没了下文,因为我们都睡着了。她后来才笑着说,自己其实也困得不行,好多情节都是现编的,前言不搭后语。
蚊帐里的母亲4
蚊帐是母亲的世界,也是她的“工作间”。有时我们睡了,她借着窗外一点月光,或者干脆摸黑,在里面缝补衣裳。针线穿过布料,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。问她怎么看得见,她总说:“摸着就行,惯了。”有一回我被针脚不小心扎到的吸气声弄醒,看见她急忙把手指含在嘴里,然后朝我摆摆手,示意我快睡。
蚊帐里的母亲5
下雨的夏夜,雨点砸在瓦上,噼里啪啦。蚊帐里就显得格外安宁。雨水的气息漫进来,混着泥土味。母亲会轻声说:“这下好了,蚊子该被雨打跑了。”语气里有一种小小的、朴素的喜悦。好像风雨再大,只要这顶帐子还在,里头就是干燥的、安稳的。
蚊帐里的母亲6
后来,我们一个个长大了,像鸟儿一样飞出了那顶蚊帐。家里也装了空调,买了电蚊香,那种老式蚊帐,渐渐用不着了。母亲却还是收着它,迭得方方正正,放在衣柜最上层。她说,老东西,料子结实,万一哪天停电呢。
蚊帐里的母亲7
去年夏天,我带女儿回老家。夜里蚊子凶,母亲忽然想起来,说:“等等,有样东西。”她踩着凳子,从衣柜顶上翻出那个布包。蚊帐展开,还是那抹旧旧的蓝。她执意要挂起来,动作有些笨拙了。挂好,她又像多年前那样,先钻进去,用手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。
蚊帐里的母亲8
女儿新奇地在帐子里爬来爬去,叫着“帐篷!帐篷!”母亲看着她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,笑得特别满足。那一刻,时光仿佛倒流了。只是,母亲的白发,在灯光下那么扎眼。她拿起一把新买的蒲扇,习惯性地,又朝女儿的方向轻轻摇了起来。
蚊帐里的母亲9
我没有钻进蚊帐。我坐在帐外,静静看着。看着我的母亲,和我女儿,在那顶泛着时光印记的蓝色小天地里。帐子像一层柔软的滤镜,把母亲的身影变得有些朦胧,却又无比清晰。我终于明白了,那顶蚊帐,从来不是为了困住蚊子。它是一个结界,一位母亲用最朴素的方式,为她最在意的人,搭建起来的、一个没有烦扰的温柔世界。风声细细,岁月长长,她一直在那里,摇着扇,赶着蚊子,守着这一帐的安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