禁忌1980第二节
禁忌1980第二节
老陈把钥匙插进锁孔，那锈蚀的簧片发出“咔哒”一声闷响，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格外刺耳。门轴吱呀呀地叫着，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混着旧报纸的油墨气扑面而来。这里是厂区最角落的档案室，据说从七十年代末就再没人系统整理过。他今天来，是想找一份当年的技术革新简报，却鬼使神差地，拉开了最底下那个抽屉。
手指触到的不是文件，是个硬壳笔记本，深蓝色的塑料封皮，边角已经磨损得发白。他犹豫了一下。这感觉，有点像小时候偷开父亲上锁的抽屉，心里头咚咚直跳，既怕又忍不住好奇。翻开第一页，字迹是那种工整的仿宋体，蓝黑墨水有些洇开了，日期是“1980年3月12日”。开头写着：“今天师傅又说，那件事，提都不要提。”
那件事？老陈皱了皱眉，在积满灰尘的旧木桌旁坐下。阳光从高窗的铁栏杆间斜射进来，光柱里无数尘埃飞舞。他往后翻，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压抑的兴奋，记录的都是车间里的事儿——车床的转速、刀具的损耗、谁谁谁又被表扬了。但每隔几页，总会在边角处，用更小的字，匆匆写下一两句没头没尾的话：“试了，不行。”“他们说的，可能不对。”“看见他晚上偷偷摸摸的……”
这不像工作笔记，倒像一本藏着心事的日记。老陈的指尖停在某一页。那一页的纸张有些皱，像是被水汽润过又干了。上面的字迹潦草了许多：“四月七日，雨。我终于自己弄明白了那个参数！跟手册上差得远，但刘工以前私下念叨过类似的……可这算不算‘触碰禁区’？师傅警告过，按手册来，最安全。” 哦，原来是这个。“禁区”，老陈心里默念，这个词在当时，分量可太重了。它不一定是明文规定，更像一种空气，弥漫在车间的每个角落，告诉你哪些想法是危险的，哪些界限不能逾越。
他看得入了神，仿佛能透过纸背，看见一个穿着深蓝工装、眉头紧锁的年轻人，在深夜的值班室里，就着一盏台灯，偷偷计算着那些“不合规矩”的数据。那时的创新，有时真得像在雷区里找路，既渴望迈出那一步，又时时被无形的框框拉回来。那份忐忑，老陈懂。他刚进厂时，也经历过。
笔记的后半本，那种试探的痕迹更明显了。出现了不少简图和公式，有些被重重划掉，又在旁边写下新的推算。有一处，笔迹几乎力透纸背：“成功了！废品率降了一半！但我谁也不敢说。这是‘违规操作’吗？可我解决了问题啊……” 后面跟着好几个巨大的问号，几乎戳破了纸张。那种混合着成就与恐惧的巨大矛盾，隔了这么多年，依然鲜活地扑面而来。
窗外传来下班的广播声，打断了老陈的思绪。他合上笔记本，封皮上的“1980”几个数字磨得模糊了。他忽然觉得，手里捧着的不是一本旧本子，而是一个时代年轻人精神世界的切片。那份对技术的痴迷、对“禁区”的好奇、那种在既定框架下左冲右突的挣扎，还有那份“解决了问题却不敢声张”的憋闷，是如此真实。
他没有找到要找的技术简报，却意外地撞见了一段被遗忘的“心跳”。那个年代的禁忌，或许不只是某些具体的事项，更是一种对“偏离轨道”的普遍警惕。而这本笔记的主人，用他小心翼翼的笔触，恰恰记录了一次次轻微的“偏离”。老陈把本子轻轻放回抽屉深处，但没有完全推上。他想，或许应该让它见见光？至少，该让现在的人知道，今天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许多进步，或许都始于某个年代里，一次无人知晓的、心跳加速的“触碰”。
锁上门，那声“咔哒”轻了许多。走廊尽头，夕阳把一切都染成了暖黄色。老陈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，心里头有些东西，好像被那本蓝皮笔记轻轻撬动了一下。那个写下“禁忌”的年轻人，后来怎么样了？他的那些“违规”计算，最终是变成了尘封的废纸，还是以另一种方式，悄悄融入了车间轰鸣的声响里？这些问题，没有答案，随着那年的风，飘散在厂区上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