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~不行这是在学校
爸爸~不行这是在学校
下午四点半,放学铃响过有一阵子了。教学楼渐渐安静下来,只剩几个值日生打扫卫生的窸窣声。我抱着刚收上来的作文本,急匆匆往教师办公室赶,心里惦记着还得去接女儿。
走廊拐角处,忽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、却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的争执声。“爸!你小声点!这儿是学校!”是个女孩的声音,带着明显的窘迫和焦急。我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。
“学校怎么了?我看看我闺女天经地义!”一个粗嗓门的男声,语气里满是不在乎,“你这穿的啥?裙子这么短!还有这头发,染得黄一绺紫一绺的,像什么样子!”
我轻轻走过去几步,看到了声音的来源。是高二的林晓和她爸爸。林晓背对着我,低着头,手指紧紧揪着校服外套的下摆。她爸爸面红耳赤,手里还攥着个旧帆布工具包,看样子是刚从工地赶过来,工装上还沾着灰。
“我跟你说了多少次,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!”林爸爸越说越激动,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有了回音,“你看看人家孩子,哪个像你这样?心思不用在学习上,尽搞这些花里胡哨的!”
林晓猛地抬起头,眼圈已经红了,但眼神里憋着一股劲儿。“我怎么了?我这次月考进了年级前五十!我同桌也染了头发,她爸妈怎么不说?”她的声音颤抖着,带着委屈,“你就知道你的面子,从来不听我说!这是学校,不是你家工地,你能不能……能不能给我留点尊重?”最后几个字,几乎是哽咽着挤出来的。
“尊重?我是你老子!”林爸爸举起了手,但悬在半空,终究没落下去,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,那口气里,愤怒底下,好像又藏着别的东西。
我大概明白了。这大概又是一个对于“成长边界”的老故事。孩子觉得在同学老师面前被训斥,伤了自尊;父亲觉得孩子脱离了预设的轨道,急了,怕了,只能用最熟悉、最直接的方式来“纠正”。他们之间,隔着的恐怕不止是那条显得有点短的裙子和时髦的发色,还有某种更深的东西。
我想起林晓的作文。上周的题目是《我眼中的他》,她写的是父亲。文章里没有直接说爱,却细细碎碎地写了很多:写父亲那双永远洗不干净指甲缝里黑泥的大手,小时候却能用这双手给她扎出最漂亮的辫子;写父亲省下午饭钱,偷偷在她书包里塞一盒她提过的草莓;写父亲唯一一次来家长会,坐在最后面,把崭新的西装撑得紧绷绷的,背挺得笔直,像个小学生……她在作文最后写:“我爸不懂什么潮流,但他懂怎么在雨里跑快点,不让我的新书淋湿。”
看着眼前这对僵持的父女,作文里的温情和眼前的冲突,像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。我清了清嗓子,走了过去。“林师傅,来接晓晓啊?”我尽量让语气轻松些。
两人都愣了一下,迅速分开一点距离。林爸爸脸上的怒色还没完全褪去,混杂着被外人撞见的尴尬,冲我生硬地点点头。林晓则飞快地抹了下眼睛,喊了声“老师好”。
“晓晓这学期进步特别大,”我看着林爸爸,笑着说,“尤其是语文,那篇写家人的作文,感情特别真挚,把我这个当老师的都感动了。最近学习劲头也很足。”
林爸爸怔了怔,攥着工具包的手松了些,脸上的线条似乎不那么硬了。他看了女儿一眼,嘴唇动了动,没说出话。
“孩子长大了,有自己的想法和审美,有时候在我们看来可能有点出格,”我斟酌着词句,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,“但这不一定是坏事,说明她在思考,在探索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。咱们做家长的,有时候也得试着……往后退一小步,给点空间。当然,前提是像晓晓这样,没耽误正事。”我把“成长边界”这个意味,揉碎了放在话里。
走廊里安静了几秒。林晓又低下了头,但肩膀不再那么紧绷。林爸爸沉默着,目光落在女儿那绺挑染的头发上,这次好像不再是单纯的“看不惯”,里面多了点别的,像是努力在理解一片他完全陌生的领域。
“那个……老师,”林爸爸终于开口,声音低了很多,“我……我就是怕她学坏,怕她吃亏。我们这代人,不懂你们这些……”他摆了摆手,没再说下去。
“爸,”林晓忽然小声说,“我晚上回家就……就把头发染回来。裙子我套校服里面,不单穿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更轻了,“你别生气了。”
林爸爸没应声,只是伸手,不是打,而是有些笨拙地,把她肩膀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点粉笔灰拍掉了。“走吧,回家。你妈炖了排骨。”他转身往楼梯口走,背影似乎有点佝偻。
林晓跟在他后面,走了两步,回过头,对我飞快地眨了眨眼,用口型说了句“谢谢老师”。
我看着他们前一后下楼的身影。父亲步子大,但走几步就停一下,像在等。女儿慢慢跟着,中间隔着两叁步的距离。那距离,不像隔阂,倒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,一种正在重新磨合的、属于他们彼此的“尊重”。
夕阳的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,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在某个瞬间,那两道影子轻轻重迭了一下。成长啊,有时候就是这样,在“不行”和“可以”之间,在约束与放手之间,寻找那个让彼此都舒服的“边界”。而爱,或许就藏在这笨拙的寻找里。学校这片天地,不仅教知识,原来也见证着这么多课本文里没有的、对于理解的学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