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我的朋友的味道》3
《我的朋友的味道》3
老王身上有股味儿。不是汗味儿,也不是什么香水味。怎么说呢,像老木头家具在太阳底下晒久了,混着一点旧书的纸墨气,还掺着极淡的、他总在喝的那种廉价绿茶的涩香。这味道不招摇,得离得近了,或者像现在这样,坐在他那间堆满杂物的小书房里,才能细细地品出来。
我常来他这儿。说是书房,其实是他家阳台封出来的,窄得很,两个人并排站都嫌挤。东西却多,旧书报码得齐整,墙角还蹲着几个他捡回来修理的老收音机。他呢,就窝在那张吱呀响的藤椅里,捧着他那只搪瓷杯,杯壁上磕掉了漆,露出黑黑的铁底。他也不怎么说话,就听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,或者沙沙的调频声。我有时带点水果,他也不客气,拿起来就啃,咔嚓咔嚓的,在这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。
“这味儿,你闻着习惯吗?”有一次,我忍不住问。他愣了下,抬起胳膊自己嗅了嗅,笑了:“什么味儿?我自己可闻不见。是老木头?还是这些旧书的霉味?人呐,待在一个地方久了,身上就染了那地方的脾气。我这儿,就这个脾气。”他说得慢,字和字之间有空隙,像在掂量用词的分量。这大概就是他的生活质感吧,不慌不忙的,和外面那个恨不得用秒计算的世界,隔着层毛玻璃。
有段时间我特别忙,焦头烂额,像只没头苍蝇。手机整天嗡嗡响,信息一条追着一条。人燥得很,看什么都带着火气。那天路过他家楼下,鬼使神差就上去了。推开那扇旧木门,那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——旧木头、旧纸张、微涩的茶——一下子把我裹住了。说来也怪,心里那团乱麻,好像突然就被这气味抚平了一个角。我瘫在他对面的小凳上,长长出了口气。
他也没多问,递过来一杯刚沏的茶。茶很烫,味道也苦,但喝下去,喉咙里反倒回上来一点清冽。我们听着收音机里不成调的杂音,看着窗外阳光把灰尘照成一条条光带,就那样静静坐了一个下午。没说什么要紧话,但离开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又能喘上气了。他身上那种味道,连同这间小屋的节奏,像一块沉甸甸的压舱石。外面的风浪再大,回到这里,船就不那么晃了。
我开始留心身边其他人的味道。公司里的小李,身上总带着一股子咖啡和复印纸的混合气味,新鲜,但也紧绷绷的。菜市场卖豆腐的张婶,周身是清甜的豆香和一点点湿润的水汽,那是劳作的味道。每个人,真的就像老王说的,带着自己生活环境的“脾气”。老王的脾气,是慢的,是旧的,是经过时间摩挲的。这味道不刺激,初闻甚至觉得有些沉闷,可待久了,你会发觉它的好处——它让你沉下来。
现在我懂了,朋友的味道,不是用鼻子闻的,是用心去存的。它不是什么具体的气味分子,而是一个人的时间,他的习惯,他走过的路和选择停留的角落,所有这些加起来,形成的一种独特的氛围。你靠近他,就被这氛围浸染,暂时忘了自己的焦虑。这大概就是陪伴吧,无声无息,却无处不在,像空气一样托着你。
老王还是那个老王,守着他的旧书、破收音机和搪瓷杯。我呢,还是会隔叁差五去蹭他的茶,闻一闻那间小屋里,属于他的、缓慢而坚实的时光的味道。那味道告诉我,生活还有另一种速度,另一种可能。这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