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
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
老陈的修车铺子,就开在巷子口那棵老槐树下。铺子不大,油腻腻的,各种零件散落着,却总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踏实劲儿。我第一次去,是因为我那辆二手自行车掉了链子,推着车吭哧吭哧找到他。他正蹲在地上,摆弄着一辆老式“二八”大杠,听见动静,头也没抬,只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小马扎:“坐,等着。”
那就是我们最初的相遇了,平常得像白开水。他话不多,手上动作却利索得很。我那点小毛病,在他手里叁两下就归了位。付钱时,我注意到他摊子角落,用绒布盖着个什么,轮廓方方正正的。他顺着我目光看过去,嘴角动了动,像是想笑,又没笑出来,只含糊说了句:“老伙计。”后来熟了才知道,那是台老掉牙的收音机,他年轻跑长途时唯一的伴儿。
打那儿以后,我成了他铺子的常客。车没事也爱去坐坐,看他干活。他手上布满洗不净的油污和深深的皱纹,可一碰到那些金属零件,就变得格外灵巧,像有生命似的。我们聊得渐渐多了起来,从车,聊到路,聊到他年轻时天南海北的见闻。他说得最多的,是路。他说,这世上的路啊,看着是死的,柏油水泥铺在那儿;可走的人多了,带着各自的故事,路就活了。
“你看这台收音机,”有一次,他忽然停下扳手,拍了拍那蒙尘的旧物,“它陪我走过几十万公里。那时候路况差,荒郊野岭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就它吱吱呀呀地响着,里头的人说话、唱歌,你就觉得,没那么孤单了。”他眼神飘向远处,仿佛又看见了那些蜿蜒在群山间的、尘土飞扬的国道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他修的哪里是车呢,他修的是那些靠着车轮行走四方的人,心里那份对“抵达”的笃定。
巷子要拆迁的消息,是春天传来的。推土机的轰鸣声,好像就在不远处擂鼓。老槐树的叶子蔫蔫的,积着一层灰。老陈的铺子里,东西一点点变少。他不再接大活,只是给老街坊们紧紧螺丝,打打气。话变得更少。
最后那天下午,我又去了。铺子里几乎空了,只剩那台收音机,还摆在老地方。老陈正用一块干净的软布,一遍遍擦拭它,认真得像在完成一场仪式。“要走了?”我问。他点点头,把擦得锃亮的收音机递给我:“这个,送你。我以后……用不上了。”我接过来,沉甸甸的。
“我这一辈子,都在路上。”他慢慢开口,声音有点沙哑,“要么在开车,要么在修车。总觉着,人和人哪,就像这车和路,相遇的时候,谁也不知道能同行多远。路有尽头,车会报废,可一起经过的那些坑洼、那些风景,都做不了假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铺子,“就像咱们,在这巷子口遇见。现在巷子没了,这‘路’算是走到头了。该分别啦。”
夕阳从没了门板的门口斜照进来,给他镀上一层暖金色的边。他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灰,提起那个早就收拾好的、磨得发白的旧工具箱。没有更多的告别话,他只是朝我,朝老槐树,朝这条即将消失的巷子,点了点头,然后转身,走进了那片斜阳里。背影慢慢拉长,终于汇入街角的人流,不见了。
我抱着那台冰凉的收音机,站在废墟的影子里。最初的相遇,是那么偶然,平淡无奇;而这最后的别离,也如此安静,没有眼泪,甚至没有一句正式的再见。可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,满满的,又空空的。巷子会变成高楼,老槐树或许也留不下,连他修了一辈子的那些型号的车,都快绝迹了。但有些东西,大概就像他说的,一起经过的坑洼与风景,是带得走的。它们成了记忆里的路标,沉默地立在那儿,告诉你,那段路,曾真实地走过。
后来,我给那台收音机换了新电池。调频旋钮转动时,发出“沙沙”的、熟悉而温暖的噪音。我仿佛又看见那双沾满油污的、灵巧的手,听见巷子口传来的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。相遇与别离,原来不是开头和结尾,它们本身就是一条完整的路。而我们,都是这路上的行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