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叔说我奶奶里有虫子
大叔说我奶奶里有虫子
这事儿得从上周回老家说起。我推开奶奶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木门,就看见隔壁的李叔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,眉头拧成一个疙瘩,正对着我奶奶说话。
“老婶子,不是我吓唬您,”李叔抽了口自己卷的烟叶子,吐出一团蓝灰色的烟雾,“您这腌菜坛子里,怕是有‘虫子’喽。”他特意把“虫子”两个字咬得重重的,眼神还往屋里瞟了瞟。
我听得一愣。奶奶的腌菜?那可是我们全家的宝贝,尤其是她那缸祖传手法泡的老酸菜,酸爽脆嫩,甭提多开胃了。每年过年,城里回来的亲戚都得央着带点儿走。坛子里有虫子?这不可能啊,奶奶是最爱干净的人。
奶奶倒是没急,用围裙擦了擦手,笑呵呵的:“他李叔,你看错了吧?我这盐水分量、封坛手艺,可是跟我娘学的,几十年了,从没出过岔子。”
“不是那种肉眼看得到的蛆虫,”李叔摆摆手,把板凳往前挪了挪,压低了声音,“是另一种‘虫’。您想想,前阵子是不是总有人来您这儿,夸您酸菜好,然后跟您打听这腌菜的方子?问得可细了,用什么菜,下多少盐,添什么料,水温几何,时辰几分?”
奶奶脸上的笑容淡了点,没吭声,算是默认了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李叔这人,别看是个粗汉子,年轻时走南闯北,见识多。他说的这种“虫子”,我好像有点明白了。
“这就是钻在您‘手艺’里的虫啊,”李叔叹了口气,“他们问去的,可不光是方子。那是您几十年的经验,是手的感觉,是眼睛看的火候,是鼻子闻的味道。这些东西,写成方子不过几行字,可里面的魂儿,被他们一点一点‘叼’走了。这虫,专吃老手艺的‘魂儿’。”
院子里安静下来,只有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。我忽然想起,好像是有这么回事。上回我回来,就碰见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,带着小本子,对奶奶的腌菜坛子问东问西,说是要做“乡土文化调研”。奶奶为人热情,几乎是知无不言。
“他们管这叫‘挖掘’、‘保护’,”李叔哼了一声,“可挖走了,放到那些大工厂的流水线上,用机器控温,用仪表量盐,出来的东西,还能是您这个味儿吗?那魂儿没了,就剩个空壳子。到时候包装得漂漂亮亮,满大街都是,谁还知道这手艺最初是从您这间小院里传出去的根?”
奶奶慢慢走到她那排黑油油的腌菜坛子旁边,用手轻轻摸着冰凉坛壁,像在摸孩子的头。那坛子里封存的,不只是蔬菜和盐水,是一年四季的阳光雨露,是她日复一日的照料,是时光沉淀下来的、无法复制的味道。这或许就是一种匠人精神,全部的身心,都融在这看似普通的劳作里了。
“他李叔,你说得对。”奶奶开口,声音很平缓,“这方子,就像老家后山的路。我告诉你从哪条小径上山,哪里拐弯,哪里有个泉眼。可你真走上去,脚下的石头硌不硌脚,哪片树荫最凉快,几点钟的鸟叫最好听……这些,我得拉着你的手,走一遍,你才能知道。光靠嘴说,传不过去。”
我站在一旁,忽然觉得脸上有点发热。我以前不也觉得,奶奶这手艺好是好,但太“土”了吗?还劝过她别那么累,想吃酸菜超市买点得了。现在想想,超市里那些整齐划一的味道,比起奶奶坛子里那股子鲜活生动的酸香,确实少了点什么。那少的,大概就是李叔说的“魂儿”,是奶奶话里那条需要手拉手才能走过的“路”。
李叔站起来,拍了拍裤腿上的灰:“老婶子,您心里有数就成。这年头,各种各样的‘虫子’多,专找您这样的老宝贝下手。防着点,不是小气,是得给真东西留条根。”他说完,背着手,晃悠着出了院门。
奶奶没再说话,只是拿起靠在墙边的长竹竿,仔细地检查每个坛口的封泥是否严实。夕阳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,那些沉默的坛子,像一个个忠诚的卫士,守着一方即将被遗忘的传统技艺。我看着她的背影,心里那股说不清的担忧,慢慢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清醒。有些东西,看不见摸不着,却最容易被侵蚀。李叔这一声“有虫子”,喊得真是时候。
那天晚上,奶奶照例给我炒了一盘酸菜肉末。我嚼着那熟悉又酸冽的滋味,第一次吃得这么仔细,仿佛能品出每一分盐霜凝结的晨露,每一丝酸味里包裹的午后阳光。这味道,差点就成了别人流水线上,一个苍白冰冷的文化符号。坛子里的菜要防虫,可手艺里的“虫子”,更得时时提防着点才行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