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甸麻园
伊甸麻园
这名字挺怪的吧？我第一次在地图上瞥见它的时候，也愣了好一会儿。伊甸，听着像天堂；麻园，又带着一股子泥土和乡野的实在劲儿。这两个词凑一块儿，总让人觉得里头藏着什么故事，或者，藏着什么被遗忘的时光。
它就在城西老工业区的边上，夹在几条年久失修的柏油路中间。现在那儿是一片等待开发的荒地，长满了叫不出名字的野草，有半人高。风一过，哗啦啦地响，像是许多人在低低地说话。可早个二叁十年，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。
我是在一个旧书摊的本地风物志里，翻到对于它的只言片语的。书上说，那里曾真是一片种满了苎麻的园子。苎麻这东西，现在年轻人知道的不多了。它的纤维能织布，夏布你听说过吗？清凉透气，过去夏天做帐子、做衣裳，都离不开它。那时候，这片园子是属于一家老纺织厂的，麻秆长得密密实实，绿油油地连成一片海。工人们穿梭其间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植物特有的、微涩的青气。这景象，和“伊甸”那充满想象的园子，竟有几分奇妙的呼应——都是土地给予人的、实实在在的馈赠。
我后来特意去找过一位在纺织厂干了一辈子的老师傅。提起“伊甸麻园”，他眯起眼睛，笑了。“嗨，哪有什么伊甸不伊甸的。就是厂里一块原料地。不过那时候，活儿是累，但人心齐。下班了，我们几个老伙计，就爱蹲在麻园边的土埂上抽烟，看着那片绿，说说家长里短。”他顿了顿，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，仿佛在敲打旧日的节拍。“那麻杆被风吹动的声音，沙沙的，听着心里头安静。”
这大概就是一种“实在的馈赠”吧。不仅是土地长出作物，供给工厂；更是那一方绿意，抚慰了劳作后疲惫的身心。它不虚幻，不遥远，就扎根在每天的生活里。这名字是谁起的，已经无从考证了。也许是某个有点浪漫情怀的工人，也许只是某个随口一提的绰号，就这么传开了。它比“纺织厂第叁原料圃”这样的编号，多了太多温度。
如今，厂子早就没了，麻园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地产开发的围挡已经立了起来，蓝色的铁皮板上印着光鲜的未来图景。知道“伊甸麻园”往事的人，像秋天的叶子，越来越少了。我站在那片荒地前，努力想象着当年麻浪翻滚的样子，耳边只有如今野草更放肆的喧嚣。
或许，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“伊甸麻园”。它们不是地图上正式的名字，却承载着一群人共同的记忆，标记着一段具体而微的生活。这些名字，是时光给一片土地盖上的、最有情的邮戳。当推土机轰鸣而来，这些名字连同它们所代表的世界，便悄悄沉入了地底，成了只有风还记得的密码。
离开的时候，我又回头望了一眼。夕阳给那片荒草地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。就在那一瞬间，我好像真的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微涩的植物气息。不知道是心理作用，还是那深埋的根茎，仍在进行着它沉默的呼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