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女人与公驹交酡
老女人与公驹交酡
镇子西头的老槐树下,总坐着个女人。镇上的孩子都怕她,背地里喊她“老孤婆”。她究竟叫什么名字,好像没几个人记得清了。只知道她独居,守着间快歪倒的土坯房,房后有个破败的牲口棚。说来也怪,那棚里不养耕地的老黄牛,倒常年拴着一匹枣红色的公驹子。
那马是真精神,骨架匀称,毛色油亮,跑起来像一团滚动的火。可它性子烈,除了老女人,谁靠近都又踢又咬,鼻孔喷着粗气,眼里透着股不肯驯服的野性。这就更让镇上的人嘀咕了:一个孤老婆子,不养点实用的,费劲伺候这么个“祖宗”图啥?
老女人很少和人搭话。每天清晨,太阳还没爬过东边的山脊,她就拎着桶,颤巍巍地去井边打水。那水不是给自己喝的,是给公驹子的。她打回来的水,总要倒在个青石槽里,自己先用手捧着,凑到嘴边,好像尝尝温度,又好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,然后才让马儿喝。下午,她会牵着马去河滩,也不骑,就并肩走着。夕阳把一人一马的影子拉得老长,迭在一起,分不清谁是谁。
这景象看久了,闲话就像河边的水草,暗暗滋生。有人说她年轻时候疯过,和这马“有点什么”。更邪乎的,是说这马是她死去的男人变的。风言风语刮到她耳朵边,她也只是撩起耷拉的眼皮,浑浊的眼珠朝说话的方向转转,嘴角往下撇撇,像是笑,又像是嘲,然后继续慢吞吞地梳着马鬃。那马呢,这时就格外安静,会用宽阔的、汗津津的脖颈,轻轻碰碰她的肩膀。
我小时候也怕她。有一次弹弓打偏,石子儿崩进了她家的院子,吓得我魂飞魄散。没想到几天后,我在放学的路上摔进了泥沟,正狼狈时,感觉一片阴影罩下来。抬头一看,竟是那匹枣红大马,而老女人就坐在马背上,对我伸出一只枯树枝般的手。我鬼使神差地抓住了,她一把将我拽上去,放在她身前。马背上很稳,能闻到一股混合着干草、汗水和阳光的、暖烘烘的复杂气味。那是我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,离她和她的马那么近。
她送我到家门口,没等我爹妈出来道谢,就调转了马头。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和那匹高大公驹并排走远,忽然觉得,那并不是一个老人和一匹马,而是两个孤独又骄傲的生命,在相互支撑着,走过漫长的光阴。他们之间有一种沉默的、厚重的“情分”,外人看不懂,也嚼不烂。
后来我外出读书,工作,很多年没回去。去年听说,老女人走了,在一个很安静的夜晚。那匹公驹,在她走后第叁天,撞开了本就朽坏的棚栏,冲了出去,再也没有回来。有人说在深山里见过一道红影子,像阵风。镇上的人收拾她那间破屋时,发现炕席下压着张旧得发黄的照片,是个穿着旧式军装的年轻男人,眉眼英气勃勃。照片背面,有一行小字,墨迹都淡了:“我的骑兵,我的马……”
直到那时,一些老人才模糊记起,很多很多年前,镇上确实来过一支队伍,有个骑枣红马的年轻军官,曾在镇子驻扎过短暂的一段时光。再后来,就没有后来了。没人知道具体的故事,那张照片和那行字,也很快被尘封,被遗忘。
如今,老槐树还在,树下的石墩子空着。偶尔有风吹过,树叶沙沙响,好像有人在低声说话,又好像只是一匹马,在不安地打着响鼻。那匹烈性的公驹,和那个沉默的老女人,他们之间到底共享着怎样一段往事,怎样的“交酡”,或许,那不仅仅是陪伴,是一种将漫长的思念与未尽的誓言,都熬进了日常的照料与无声的厮守里。河水照样流,日子照样过,只是镇上的黄昏,好像少了那么一道特别的,沉默的风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