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撮り六十路中文
初撮り六十路
那天下午,摄影棚里的光线特别柔和。她站在背景布前,手指轻轻捻着丝巾的一角,显得有些局促。化妆师刚把最后一缕头发整理好,轻声说了句“阿姨,这样真好看”。她对着镜子眨了眨眼,像是第一次认真看自己眼角的细纹,又像在确认镜子里那个穿着淡紫色旗袍的身影,到底是不是自己。
“王阿姨,咱们放松点,就像平时在公园散步那样。”我端起相机,从取景器里望过去。她叫王淑芬,今年六十二,退休前是纺织厂的会计。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正式拍写真,用她自己的话说——“活了一辈子,还没这么‘臭美’过呢”。
快门声响起的时候,她肩膀微微抖了一下。我放下相机,笑着和她聊起天来。她说起女儿总鼓动她来拍照,说现在流行什么“银发写真”。她起初觉得别扭,都老太太了还折腾这个。可女儿那句话打动了她:“妈,你就没想过,给自己留点不一样的东西吗?”
聊着聊着,她慢慢松弛下来。我让她随意走动,摸摸道具花瓶里的绢花,或者看看窗外的梧桐树。当她转身望向窗外时,侧脸的线条在逆光里忽然变得特别清晰——那不是年轻姑娘饱满的弧度,而是被岁月轻轻雕刻过的、有故事感的轮廓。我赶紧按下快门。
“其实啊,”她忽然开口,手抚过旗袍上的盘扣,“年轻时候在厂里,工会组织过拍照。那时候黑白照片,大家排排站,紧张得都不会笑。”她顿了顿,“后来就是结婚证上的合影,再后来是抱着孩子、孙子拍的全家福。这么一想,还真没哪张照片,是完完全全给我自己拍的。”
这话让我心里动了一下。我调整了灯光的角度,让光线从侧面洒过来。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用心,慢慢抬起头,眼神里那点拘谨像潮水般退去,换上一种很平静的、甚至带着点探究意味的目光。那种目光里有六十年的光阴——见过风雨,也见过彩虹;送走过亲人,也迎接过新生命;有过遗憾,但更多是认认真真活过来的踏实。
拍摄进行到后半程,她已经很自然了。我建议她要不要试试看把发髻松散下来些。她犹豫片刻,抬手抽掉了发簪。灰白的头发披散到肩头,她对着镜子“哎呀”一声,随即自己先笑了起来。那笑声特别有感染力,眼角的皱纹全都舒展开,像阳光下的涟漪。我抓住这个瞬间,连拍了好几张。
后来她女儿来选片,指着那张披散头发大笑的照片说:“就要这张放大。我妈好久没这么开心地笑了。”女儿告诉我,父亲走后,母亲沉默了好一阵子。这次拍照,像是把她心里某个关着的窗户打开了。
其实所谓“初撮り”,哪里只是第一次面对镜头那么简单呢。对于很多人来说,这可能是一次迟来的、对自己的郑重凝视。在人生的这个阶段,美不再需要喧嚣的证明,它沉淀在眼神里,藏在每道皱纹的走向中,变成一种无需言说的底气。
影棚的灯渐渐暗下来。王阿姨换回自己的针织开衫,又变回那个寻常的邻家阿姨。她仔细地把旗袍迭好放进袋子,临走前忽然回头问我:“摄影师,你说我这年纪拍这些,会不会让人笑话啊?”
我摇摇头,很认真地说:“不会。好看这件事,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。”
她听了,点点头,拎着那个装旗袍的袋子,脚步轻快地推门走进了傍晚的阳光里。门关上时,带进来一阵初秋的风。我收拾着器材,想起她披散头发大笑的那个瞬间——那里面有一种特别珍贵的东西,或许可以称之为“自在”。当一个人走过漫长岁月,终于学会坦然接纳自己的每一面,包括那些被时光改变的模样,那一刻散发出的光,是任何年轻的容颜都无法比拟的。
后来冲洗出来的照片上,她的眼睛亮亮的。那不是灯光的效果,是整个人从内而外松绑之后,自然流露的神采。这张照片不会出现在任何时尚杂志上,但它会被挂在她家的客厅,或者珍藏在女儿的相册里。它记录了一个平凡的六十岁女性,在某一个下午,完成了一场与自己温柔的和解。
摄影机有时候像个魔法盒子。它截取某个瞬间的切片,却意外地打开了一扇门。门里门外,是同一个人,又仿佛不是。对于王阿姨,这组初次的写真,或许就是那扇轻轻被推开的门。门外是过往,门内是一个她正在重新认识的、依然可以闪闪发光的自己。这个认识的过程本身,就充满了生命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