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采摘染色的茜樱花
被采摘染色的茜樱花
巷口那家花店,今年春天摆出了一桶我从没见过的花。粉得有点儿假,像小姑娘腮红打重了,又透着点儿说不清的橘。我凑近了瞧,花瓣薄薄的,边缘蜷着,倒是有樱花的模样。老板娘正在修剪枝叶,头也不抬:“茜樱花,新品种,放得久。”
我拈起一支,指尖传来塑料般不自然的滑腻。这颜色太均匀了,从花心到瓣尖,没有一丝自然的过渡。我老家山后,倒是有几株野樱,开起来是淡淡的粉白,风一过,扑簌簌地落,像下雪。那种颜色是活的,早晨带着露水是水灵灵的,到了傍晚,就染上一抹倦怠的灰紫。可手里的这支呢?它红得太有精神,太固执,仿佛在拼命证明自己是“花”。
“染的吧?”我问。老板娘这才抬眼,笑了笑,没否认:“现在都这样。原来的颜色灰扑扑的,谁看啊?染个色,喜庆,好卖。”她手里那剪刀“咔嚓”一声,利落地剪掉了一截过长的茎。那声音,让我莫名地心里一紧。
我最后还是买了几支。插在客厅的玻璃瓶里,配上清水,远看倒真是一团热闹的春意。朋友来了都说好看,问是什么稀罕品种。我张了张嘴,那句“染色的”在舌头尖打了个转,又咽了回去。好像说出来,就扫了大家的兴,也否定了这满眼“春天”似的。
可它确实不对劲。它不会凋谢。别误会,不是说它永生,而是它衰败的过程,和别的花完全不同。寻常的花,是从边缘开始蜷曲、发黄,一点点失去水分,像人慢慢老了。这茜樱花呢,它的颜色先褪。先是那扎眼的粉红,一天比一天淡,却淡得很均匀,变成一种廉价的、旧塑料玩具的色泽。花瓣本身却还硬挺着,支棱在那里,直到某一天,忽然整体地、悄无声息地脆裂开,碎在桌子上。
这过程看得人心里发毛。它没有枯萎,它只是……“失效”了。像一节耗尽了电量的电池,或者一张过了期的优惠券。它的存在,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被观看,为了完成“像花一样美丽”这个任务。任务完成了,或者期限到了,它就干脆利落地退场,连一丝留恋的、属于生命的挣扎痕迹都不留。
我望着它,忽然想到,我们是不是也在追求这种“染色”呢?给照片加上厚重的滤镜,给生活贴上光鲜的标签,给本该漫长的、有瑕疵的成长过程,按下加速键,并涂上最时兴的“成功”色泽。我们害怕“灰扑扑的原色”,害怕不被人“看见”,于是急急地给自己涂抹,让自己看起来鲜艳、持久、符合一切流行的标准。
可生命原本的质地,恰恰就藏在那些“灰扑扑”里啊。是野樱那短暂的花期,是迎着风雨的颤抖,是凋落时的不甘与坦然,是明年再发的期盼。那是时间的印记,是真实的份量。而被强行赋予的、浮于表面的鲜艳,偷走的或许正是与时间对话的能力,是慢慢经历、慢慢变化的那种珍贵的权利。
瓶子里的茜樱花,终于在一个午后彻底碎掉了。我没有打扫,就看着那些细小的碎片躺在桌上,映着窗外真实的、流动的阳光。山后的野樱,这会儿应该已经落尽,长出青嫩的叶子了吧。那才是它生命的另一种样子。我决定这个周末,回去看看。什么都不做,就看看那未经染色的、自由生长的春天。有些东西,或许正因为其短暂和本色,才成了记忆里抹不掉的、柔软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