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园旬
伊园旬
这园子叫什么名儿,我起初是不知道的。只是顺着老城那条被岁月磨得光润的石板路走,一拐弯,撞见一扇虚掩的木门。门是寻常的杉木,漆皮斑驳,露出里头温润的木色来,像是被无数个清晨与黄昏抚摸过。门缝里,斜斜地探出几枝蔷薇,开得正好,不张扬,却有种“我自在这里”的安然。我心里一动,就推门进去了。
嘿,这一进去,可就是另一番天地了。外头市声的喧嚷,一下子被滤掉了大半,只剩下隐约的、嗡嗡的底子,像隔着毛玻璃听人说话。园子不大,却曲折有致,仿佛是把一段长长的光阴,巧妙地折迭在了这方寸之间。脚下是碎石子铺的小径,踩上去沙沙地响,那声音听着就让人心里踏实。右手边是一架紫藤,老干虬枝,密密地攀在竹廊上。花期大约是过了,只剩些深绿的叶子,厚厚地迭着,阳光漏下来,就成了地上晃动着的、细碎的金斑。
我慢慢往里走,心里那份由着好奇生出的急切,不知不觉就缓了下来。这园子有种奇特的“节奏感”,它不是催着你去看尽每一处景,反倒是让你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,等等自己的魂儿。左边有口小池塘,水是碧沉沉的,漂着几片圆圆的睡莲叶子。有鱼吗?我蹲下身细看。半晌,才见一道墨影,极从容地,从叶影下游过去,尾巴轻轻一摆,又隐入更深的水色里了。这鱼儿,怕也是得了这园子的性情,不慌不忙的。
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“心流”状态吧。你全神贯注在眼前这片叶、那缕光上,旁的杂念都悄悄溜走了。时间不再是墙上嘀嗒的针,而是池水泛起的、慢慢荡开的涟漪。我忽然觉得,这园子本身,就像个巨大的、活着的旬。古时候,十年为一旬,那是用来丈量年岁的。可在这里,“旬”似乎有了更细腻的刻度——是花从含苞到盛放的那几日,是阳光从廊东移到廊西的那一段,甚至是心境从浮躁到宁静的那一转念。
转过池塘,见着一座小小的六角亭。亭子里空无一人,石桌上却纤尘不染。我在石凳上坐下,背靠着冰凉的木柱,整个人都松了下来。风从北面来,拂过南墙的爬山虎,送来一阵沙沙的、绿色的响动。这声音听久了,竟像是最朴素的音乐。我忽然明白了这园子吸引我的地方。它不展示什么奇观,也不讲述什么深刻的故事,它只是“存在”着,以其本来的、从容的节奏存在着,便足以抚平来客眉间的皱、心里的急了。
起身准备离开时,又在门边那丛蔷薇前停了停。进来时匆匆一瞥,现在细看,才发现花瓣的边缘已有些许蜷缩,颜色也不如远看那般鲜妍了。但这又何妨呢?盛放有盛放的热烈,将谢未谢时,也有一种眷恋的、温柔的余韵。这园子里的每一刻,大约都是好的,都是这“伊园旬”里不可或缺的一帧。
我轻轻带上门,那沙沙的石子声、绿色的风声,便都关在了身后。回到石板路上,市声重新包裹上来,却仿佛隔了一层。衣角似乎还沾着那园子里清润的潮气,心里却像被那池水洗过一遍,澄静而安稳。那扇虚掩的木门后,藏着一个用花草、光影和寂静丈量时间的天地。它没有名字,我便在心里,叫它“伊园旬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