丝袜老女人
丝袜老女人
老张在街角开了十几年杂货铺，见惯了人来人往。他说，每天下午四点左右，总有个女人从店门口经过。五十来岁的年纪，身材保持得挺好，穿着合身的半身裙，最显眼的，是那双总也换着花样的丝袜。有时是低调的肉色，有时带点隐隐的暗纹，天冷了是厚实的针织款，偶尔甚至见过她穿那种带细闪的。
“丝袜老女人。”老张私下里这么称呼她。这称呼没什么恶意，倒有点像老街坊给熟人起的外号，带着点观察久了的好奇。他说，这女人走路腰板挺直，步子不快，但每一步都稳当。奇怪的是，她脸上没什么表情，不笑也不愁，就是平平淡淡地走过去，像是完成一件每天必须完成的、庄重的事。
我起初没在意，直到有天我也碰巧在那个时间点等人，真看见了。她确实如老张所说，穿着一条藏青色的础字裙，配着双浅灰色的丝袜，脚上是双擦得干净的平跟鞋。最抓人的不是穿着，是那股子劲儿。那种“我知道我在打扮，我也知道岁月不饶人，但我依然这么做了”的坦然。她的丝袜边角服帖，没有一丝皱褶或松懈，这细节让我愣了好一会儿。
后来从居委会刘阿姨那儿，断断续续听了点她的故事。女人姓陈，退休前是厂里的会计。丈夫走得早，一个人把儿子供到大学毕业，如今儿子在外地成了家。她日子过得清静，没什么特别的爱好，就是对自己这点“门面”特别在意。刘阿姨说，她那些丝袜，都不是贵价货，但每一双都打理得仔细，破了小洞会细细织补，洗晾都有讲究。这成了她生活里一个挺重要的仪式。
这让我想起我母亲那一辈人。她们对衣着有种近乎固执的认真，哪怕只是去菜市场，也要收拾得利利索索。那种认真，不是给谁看的，是对自己一天光阴的尊重。丝袜这东西，说起来微妙。它曾经被赋予太多额外的含义，但在陈阿姨这样的人身上，它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——就是一件普通的衣物，带着点修饰，一点体面，一点把自己收拾好的心情。
有天下午忽然下起急雨，我躲进老张的铺子。陈阿姨也没带伞，快步走到屋檐下，就在我旁边。她轻轻跺了跺脚，拂去裙摆上的水珠，低头看了看丝袜上溅到的泥点，只是微微皱了皱眉，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掏出张纸巾，细细地蘸掉。那动作耐心极了。我忍不住搭了句话，说这雨来得真急。她抬起头，笑了笑，眼角的皱纹堆迭起来，说：“是啊，不过一会儿就停了，不碍事。”那是张很平和的脸。
雨小了，她点点头算是道别，又走进了蒙蒙的雨丝里。那双小腿包裹在透肉的黑色丝袜里，走得依然稳稳当当。老张在柜台后边啧了一声，说：“瞧见没？这就是‘丝袜老女人’的派头。”这回，我从他话里听出的，不再是调侃，倒像是种粗糙的赞赏。
我突然觉得，我们这代人总爱谈论“悦己”，口号喊得响亮。而她们呢，可能压根没想过这词儿，却用最朴素的方式实践着。一双丝袜，对抗的不是年龄，甚至不是别人的眼光，可能就是生活本身那种往下坠的、让人变得邋遢随意的引力。那层薄薄的织物，是她的铠甲，也是她的柔软。她走在街上，仿佛在说：日子还在继续，而我，依然收拾好了自己，准备好好过它。
后来我再经过那条街，总会下意识看看时间。要是快到四点，脚步会不自觉地放慢些。倒不是期待遇见，只是想，在这个急匆匆的世界里，有个人还如此一板一眼地遵守着自己的生活韵律，用一种几乎被时尚遗忘的物件，默默打着一场一个人的战争。这本身，就有点了不起，不是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