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海螺
小海螺
我是在退潮后的礁石缝里发现它的。就那么小小的一枚,静静地躺着,壳子是淡淡的褐,带着些螺旋状的白纹,像是谁用极细的笔,在上面画了一圈又一圈温柔的年轮。潮水刚退,它身上还湿漉漉的,在午后的光下,闪着一种很润、很安静的光。我蹲下身,没去捡它,只是看着。
这东西,你说它是个活物吧,它此刻纹丝不动,仿佛只是大海褪下的一件小小装饰。可你知道,当潮水再次漫上来,把它重新拥入怀中,那看似紧闭的“门”后面,那个柔软的生命,或许就会悄悄探出头来,用它那几乎看不见的足,在湿润的沙砾上,开始一场属于它自己的、慢得不能再慢的旅行。
我把这小海螺托在掌心。真轻啊,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。可就是这么个轻飘飘的小东西,它的壳,却记录着大海全部的秘密。你瞧那螺旋的纹路,一圈一圈,由里向外,从小到大。最中心的那个点,那么小,那么脆弱,是它生命开始的地方。然后,生命推着它,一圈一圈地长大,每一圈,都比前一圈更宽阔一些,更像样一些。这多像我们人啊,谁不是从那么一个小小的、脆弱的起点开始,被岁月和生活推着,一层一层地给自己加上经历,加上故事,加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欢,最后才成了现在这个有点厚度、有点重量的模样。
这螺旋,这纹路,就是它生命的年轮。生命的年轮这东西,看不见摸不着,却实实在在地刻在每一个生命体的身上。树的年轮在断面里,人的年轮在眼角眉梢,而海螺的年轮,就这么大方地、精致地,展示在它的外壳上。每一道凸起,也许是一次搏击风浪的痕迹;每一处平滑,或许是一段安宁温暖的时光。它不说话,可这壳,就是它全部的语言。
我忽然想起小时候,也爱在海边捡这些螺壳,那时淘气,总要凑到耳边去听。大人总说,那是大海的声音。其实哪里是呢,那是风穿过空腔的呜咽,是我们心里对那片蔚蓝的想象。可这想象多美啊,美到我们宁愿相信,这小小的螺壳里,真的装着一片缩小的、可以随身携带的海洋。那是我们最初对远方的向往。
掌心里的这个小东西,它去过多少地方呢?它大概从未离开过这片小小的海湾吧。潮起时,它随波逐流,或被水流推着,在沙地上犁出一道微不可见的痕;潮落时,它就找个石缝歇着,把身子缩回那坚固的堡垒里。它的世界,就是这一片滩涂,一湾浅水。可它的心呢?它那柔软的身体每一次感知到的水流冷暖、盐度浓淡,是否也构成了它心中一幅浩瀚的、对于这片海的地图?它的远方,或许不在千里之外,而就在这潮汐的一涨一落之间,在每一粒不同的沙,每一缕不同的光线里。
这又让我想到我们自己。我们总嚷嚷着要去看世界,要行万里路,觉得风景都在别处。可有时,是否也忽略了,自己脚下的这一片“沙滩”,眼前这看似重复的“潮汐”,也藏着无比深邃的风景?生活的潮汐每天冲刷着我们,带来一些,也带走一些。我们在这日复一日的冲刷里,是像一块顽石被磨平了棱角,还是像这海螺一样,在每一次起伏中,都为自己的生命之壳,增添了一道新的、坚实的纹路?
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过来,给海螺的壳镀上了一层金边。该涨潮了。远处,白色的浪线正缓缓地向岸边推移,发出低沉的、催眠般的声响。我把小海螺轻轻放回原来的石缝旁,那个它熟悉的位置。潮水会认得它,会再次包裹它。
我站起身,裤脚上沾了些沙。离开时,我又回头看了一眼。那枚小小的、褐白相间的点,很快就要消失在涌上来的海水里了。它有自己的旅程,而我,也该继续我的了。只是心里好像多了点什么,沉静的,又带着点螺旋向上的力量。好像我也把一片小小的、会呼吸的海,装进了心里,随着生命的潮汐,静静地旋转,生长。那圈纹路的中心,那个最初的、柔软的原点,依然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