胯╂浠 ...
胯下浠声
老家的巷口，总蹲着个修鞋匠。他的摊子极简单，一辆旧叁轮，一筐工具，外加个小马扎。每天晌午过后，他就在那儿，低着头，手里锥子麻线翻飞。我每次路过，总能听见那“浠——浠——”的声音，是线穿过厚实鞋底时发出的，又韧又绵长。这声音，和他那总是微微躬着的背，还有身下那个小马扎，不知怎的，就让我想起“胯下”这个词。不是那带着屈辱的“胯下之辱”，而就是一种最日常的、属于劳作者的姿态——人坐在低处，工具和生计，就在两膝之间，在那一片属于自己的、踏实的小小天地里。
修鞋匠的“胯下”，是他的整个世界。那里有各种鞋子的味道，皮革的、胶底的、帆布被汗水浸过的；有各种破损的故事，鞋跟磨偏的，大概是走路风风火火；鞋面划破的，许是经历了点小意外；鞋底彻底穿透的，那一定是陪着主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。他就在这方寸之地，听着，看着，然后一针一线地，把那些断裂、磨损，重新弥合起来。这活儿，需要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。你得弯得下腰，沉得住气，把自己放到和那些脏旧鞋履平齐的位置上，才能看见问题的根子在哪。
我有时会在他摊前站一会儿，看他干活。他很少说话，问一句答一句。但那双粗黑的手，却灵巧得不像话。锋利的刀片在掌心游走，削下一层薄薄的旧胶；烧热的铁烙头贴近鞋底，升起一丝带着焦味的白烟；最后是穿针引线，手臂拉出长长的弧线，“浠——浠——”的声响便又响起来，像是给这忙碌的下午打着节拍。这声音里，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。它不悦耳，甚至有些单调，但你听着听着，心里那些毛躁的边边角角，好像也慢慢被这绵长的线给捋平了。
这让我觉得，我们很多人，缺的可能就是这样一片“胯下”的天地。我们总想着昂首阔步，想着眺望远方，脚步匆匆，恨不得一步登天。可心思飘得太高，脚下就容易虚浮。鞋跟什么时候歪了，鞋底什么时候薄了，往往要等到硌了脚、受了凉，才猛然发觉。我们忘了，有时候，人生的修行，恰恰在于你能不能安心地“坐下去”，坐在生活的实处，正视那些磨损与破绽。
修鞋匠面对的每一处破损，都是具体的，实在的。开胶了，就上胶；穿透了，就打补丁；线断了，就重新纳过。没有空谈，没有虚招，所有的功夫，都落在最实在的地方。这种“具体”，在如今这个话语纷纷、概念满天飞的时代，成了一种稀缺的品质。我们谈论太多抽象的道理，却疏于打理手边具体的一针一线。而生活的底气，往往就来自这些具体而微的修补与连结。
夕阳西斜，光把他花白的头发染成淡金色。他收拾摊子，把工具一件件码回木箱，那“浠浠”声也歇了。巷子里安静下来，只留下青石板路上斑驳的光影。我忽然想，他补好了那么多鞋，让那么多人重新踏实地走在地上，可他自己的日子呢？大概也像他手中的线，长长短短，有粗有细，但总归是连绵不断地，一天天纳过去了。这或许就是一种最朴素的“修复力”，不针对什么宏大的叙事，只关乎脚下每一步的安稳。
离开巷子，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。鞋面上不知何时沾了点泥，鞋跟也稍有些磨损。我蹲下身，用手擦了擦。这个弯腰的动作，让我觉得自己离地面，离那种扎实的“浠浠”声，近了一点。明天，或许该去找他补补这鞋跟了。不是为了节省，只是想再听听那声音，感受一下那种把断裂处重新拉紧、贴合的力量。那力量，就藏在最寻常的“胯下”之姿里，藏在那一针一线，漫长而耐心的穿梭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