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国老女人
美国老女人
街角那家咖啡馆,我常去。靠窗的位置,总坐着一位美国老太太。她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,涂着鲜艳的口红,慢悠悠地喝着她的美式咖啡。有时在看书,有时就静静看着窗外。我们点头之交,直到那天下午,雨下得突然,我没带伞,她示意我坐到她对面。
“这雨啊,和我年轻时在明尼苏达遇到的一样。”她开口,声音有点沙哑,但很清晰。就这么着,我们聊开了。她叫艾琳,今年八十二。她不说“老年生活”,她说的是“我的第叁个篇章”。这个词儿,我记了好久。
艾琳的“第叁个篇章”,可不是晒晒太阳、带带孙子那么简单。她每周二固定去社区大学旁听历史课,周四在动物收容所做义工。她给我看手机里的照片,不是子孙满堂,而是她上个月刚完成的陶艺作品——一只歪歪扭扭但色彩大胆的花瓶。“做得不怎么样,”她眨眨眼,“但过程开心极了。”她身上有股劲儿,不是年轻人的横冲直撞,而是一种经过时间淬炼后的内在力量。这种力量,让她不在乎花瓶是否完美,只在乎泥土从指缝间滑过的触感。
这让我想起很多国内的阿姨。辛苦了一辈子,到了这个年纪,好像突然被“没收”了名字,变成了“虫虫奶奶”、“虫虫外婆”。生活半径越来越小,围着灶台和孙辈转。不是说这样不好,只是好像少了点像艾琳嘴里那种“为自己活”的劲儿。我们的文化里,奉献是美德,但有时候,是不是忘了告诉自己:你的人生,主角始终是你自己?
艾琳也不是一直这么潇洒。她跟我提过,丈夫刚走那几年,她觉得房子空得能听到回音。孩子们各有各的家,她不想成为负担。那阵子她过得浑浑噩噩。“后来我想通了,”她搅动着咖啡,“悲伤有它的位置,但它不能占据整个房子。我得给自己找点事,把别的‘房间’打开。”
于是,她开始尝试那些“没来得及”做的事。她去学油画,颜料弄得满身都是;报名社区的徒步小组,认识了一帮比她年轻二十岁的朋友;甚至尝试写诗,虽然只给自己看。她说,衰老剥夺了很多东西,比如精力,比如记忆的清晰度,但它也给了另一些礼物——比如勇气,一种“我都这样了,还有什么不敢试”的破罐子破摔式的勇气。这大概就是她所说的生命韧性吧,像老树的根,看着沧桑,却扎得越来越深。
当然,东西方养老的环境不同。艾琳有她的退休金和医疗保险托底,这是实打实的底气。但我觉得,钱之外,更重要的或许是那种社会氛围。在那里,独立生活被看作常态,个人的兴趣和空间被高度尊重。没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一个独自旅行、独自用餐的老年人。这种社会认同,让她们的舞台更宽广。
聊到后来,雨停了。阳光透过玻璃,照在她手上的老年斑和几枚精致的戒指上。她准备起身去上她的陶艺课了。收拾东西时,她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,封面磨损得厉害。“这是我的‘可能性清单’,”她有点得意,“想到什么就写上去,完成一项,就打个勾。目前,才完成了不到叁分之一呢。”
看着她挺直腰板走出去的背影,我心里挺触动。我们习惯用“夕阳红”来形容晚年,总觉得那光是温存的、渐弱的。但艾琳们让我觉得,那光或许可以不是夕阳,而是自己点亮的灯。岁月拿走了她们皮肤的紧致,却给了她们一种更自由的心境。衰老是不可避免的旅程,但以何种姿态走在路上,或许我们一直都有选择。
自那以后,我再去咖啡馆,看到独坐的老年人,眼神会不太一样。我不再只觉得那是“孤独”或“晚景”,也会想,她是不是也有自己丰富的“第叁个篇章”?她心里,是不是也有一份长长的“可能性清单”?年龄可以是一个数字,也可以是一本未完待续的书。而执笔的人,始终应该是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