勾着皇帝姑父的腰
勾着皇帝姑父的腰
这事儿说来话长,得从我那传奇的姑母讲起。她不是什么名门闺秀,家里往上数叁代都是种地的,偏偏生了一副谁见了都忘不了的样貌,更难得的是那股子灵透劲儿。十六岁那年,圣驾南巡,就那么巧,皇帝在田间地头歇脚喝茶,一眼就瞧见了挽着袖子给大伙儿分凉茶的她。后来嘛,一顶小轿悄没声儿地抬进了宫,再后来,宫里就多了位“淳贵人”。我们全家,就这么跟“皇亲国戚”四个字,沾上了那么一星半点、又烫手又金贵的边儿。
我头一回进宫见姑母,是十岁的冬天。宫墙真高啊,红得晃眼,脚下的青砖缝都透着冷气。姑母住的地方叫“静怡轩”,名字雅致,地方却不甚宽敞。她穿着半新的宫装,头上只簪了支玉簪子,拉着我的手,眼里有泪光,嘴角却使劲往上弯。那天,她留我吃了点心,是宫里才有的豌豆黄,甜丝丝,入口即化。临走,她悄悄塞给我一个小金锞子,低声说:“好好念书,姑母在里头……挺好。”
再见姑母,已是五年后。她晋了位份,成了“淳嫔”,搬去了稍大些的宫苑。人丰润了些,话却少了,眼神里总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。那天正说着家常,外头忽然一阵急促却轻巧的脚步声,太监压着嗓子通传:“皇上驾到!”我慌得魂飞魄散,跟着姑母和一屋子宫女齐刷刷跪倒在地,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,连呼吸都忘了。
一双明黄色的靴子停在我眼前。一个算得上温和的声音响起:“这就是你常念叨的那个娘家侄儿?抬起头来。”我战战兢兢地抬头,飞快地瞥了一眼。皇帝并不像戏文里画的那么威严可怕,反倒有些清瘦,眼角带着细细的纹路,正带着点好奇打量我。姑母在一旁轻声应着是。皇帝似乎心情不错,问了我几句读了什么书,家里如何,我便照实磕磕巴巴地回答。他点点头,对姑母说了句“是个老实孩子”,便转身去了内室。
那次见面像梦一样。但命运的丝线,有时就系在这样轻巧的碰面上。又过了两年,朝廷开了恩科,我居然稀里糊涂中了举,虽名次靠后,但也算有了功名。不知是姑母暗中求了情,还是皇帝偶然记起了那个“老实孩子”,我竟被点了个御前行走的虚衔,能在宫里的某些外书房伺候笔墨。这差事清闲,却能偶尔见到天颜。
那是个秋日的午后,我在西苑陪着皇上散步。他那天显得格外疲惫,跟我聊起江南的风土,说起姑母家乡的荷花。走到一段湿滑的太湖石小径时,他脚下忽然一个趔趄。那一瞬间,我脑子里一片空白,什么君臣礼节全忘了,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上去,右手猛地伸出,牢牢地、结实地揽住了皇帝的胳膊,另一只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、慌乱中勾住了他的腰际,才勉强稳住他的身子。
时间好像凝固了。我能感觉到手掌下那明黄绸缎的冰凉滑腻,以及布料下陡然绷紧的身体。旁边的老太监脸都吓白了。我魂飞魄散,立刻松手,扑通跪倒,浑身抖得如秋风里的叶子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心想这下完了,九族的性命都要搭在我这不知轻重的手上了。
静,死一样的静。过了好一会儿,头顶才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叹息:“起来吧。年纪大了,腿脚是不利索了。”我哆哆嗦嗦地爬起来,始终不敢抬头。皇帝却没再说什么,继续慢慢往前走,只是接下来的路,那位老太监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,死死搀扶着他的胳膊。
这事后来像没发生过一样,没人提起。我的差事也没丢。只是姑母后来托人带出句话,只有四个字:“谨慎,本分。”我品了又品,冷汗湿了又干。那一“勾”,是救驾,也是天大的僭越。我勾住的,哪是一个老人的腰,分明是悬在我们全家,尤其是姑母头上那柄名为“天恩”的利剑。恩宠与灾祸,有时候就隔着这么一层薄薄的绸缎,一次本能的搀扶。
自那以后,我更加沉默,当差时眼观鼻,鼻观心。我渐渐明白,在这宫闱之中,有些东西比规矩更重要,那是一种微妙的、关乎生存的界限感。姑母能在宫中立足,靠的从来不是那点君恩眷顾,而是这份刻进骨子里的、对界限的清醒认知。她让我读书,给我谋前程,或许并不是指望我光宗耀祖,而是希望我能有足够的智慧,看懂这富贵泼天背后的如履薄冰。
皇帝姑父后来再没在我面前滑倒过。我那份御前的虚衔,几年后也被平调到了一个闲得不能再闲的衙门。离宫那天,我回头望了望那重重的朱门,心里异常平静。我知道,姑母和我,我们这勉强攀附在皇权这棵参天巨树上的细小藤蔓,终于可以靠着那一次心惊肉跳的“勾连”,换得一点喘息的空间,在远离风暴中心的地方,默默生长了。这或许,已是最好的结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