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み取られ污染された
摘み取られ污染された
那棵老柿子树，就站在老屋的后院，怕是有几十个年头了。打我记事起，它就在那儿。秋天一到，满树挂起红灯笼，沉甸甸的，压弯了枝桠。那时候，摘柿子是我们家的大事。爷爷会搬来长长的竹梯，架在粗壮的树干上，父亲在下面扶着，我仰着小脸在底下看。爷爷的手很稳，粗糙的指节绕过果蒂，轻轻一旋，一个完整的、带着白霜的柿子便落在他掌心。他总说，摘果子，得“请”下来，不能“夺”。
后来，我去了城里。再回来时，老屋空了，爷爷不在了。那棵柿子树还在，只是周遭变了样。后头那片原本种着油菜花的田，不知何时立起了一座小厂房，灰扑扑的墙，静默的时候少，多数时间发出低沉的轰鸣。树叶子看着，也蒙着一层说不清的黯淡。
去年深秋，我又回去。柿子依旧红着，可我心里却没了从前那股热切的欢喜。我搬来梯子，学着爷爷当年的样子爬上去。手指触到一个饱满的果实，触感却有些异样。凑近了细看，那鲜艳的红色表皮上，竟附着些极细的、灰黑的斑点，像是渗进去的，擦不掉。我拧下它，翻转过来，另一面更明显，有一小块说不清是灼伤还是病态的斑痕，硬硬的。
我愣住了，骑在梯子上，半晌没动。风从厂房那边吹过来，带着点陌生的、金属般的气味。那一刻，心里头猛地一空，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，狠狠地“摘”走了一块。我忽然觉得，被“摘み取られ”（摘走）的，哪里只是爷爷那套“请”下果子的老话，哪里只是童年那片清澈的天空？
那是一种更安静、更缓慢的“摘取”。它不声不响，不碰你的砖瓦，不动你的地基，它只是日复一日地，用你看不见的方式，调换着你记忆里和现实中的底色。空气的质地，风的味道，雨水的清澈，甚至一棵老树果实的纯粹，都在不知不觉中被置换了。等你恍然惊觉，手里捧着的，已是一个带着伤痕的、让人迟疑的“收获”。
这大概就是一种无声的“污染された”（被污染了）吧。它不只是环境报告里那些冷冰冰的数据指标，不单单是河流变色、土壤板结。它更是一种弥漫性的、浸润式的失落。它污染你的感官，篡改你的记忆坐标。你明明站在故乡的土地上，却像身处一个模糊的、失真的镜像里。那棵老树，它依然奋力结出果实，可这果实，却成了变迁的证物，沉默地述说着某种“失去”。
我把那个有斑的柿子轻轻放在树下的土里。没有吃它。说不清是怕那看得见的瑕疵，还是畏惧那看不见的、已经渗入生活肌理的东西。童年时那种摘下果子，在衣角擦擦就敢大口咬下的笃定和快乐，终究是寻不回了。那份简单的、与土地之间干净直接的联结，仿佛被一层透明的隔膜给挡开了。
离开的时候，我又回头看了看那棵树。夕阳给它镀上一层金边，逆光里，那些红果子依然像灯笼，只是里头点的光，似乎微弱了些。我知道，它还会年复一年地开花、结果。就像我们的生活，也还在继续。只是，有些“摘取”已然发生，有些“污染”悄无声息。它们成了背景音，成了底色，提醒着我们“得到”与“失去”那复杂难言的纠缠。我们或许还得往前走，但总该记得，那果实上曾经有过的、完整的白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