汪浔芳
汪浔芳
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?翻看家里的老相册,目光突然被一张面孔牢牢抓住。她或许不在照片的正中央,衣着也朴素,但那双眼睛里的光,像是能穿透泛黄的纸页,直直地望到你心里来。汪浔芳于我,便是这样的存在。
她不是历史书上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,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可供书写。她只是我外婆的堂姐,一个活在家族口耳相传的零碎记忆里的女子。然而,正是这些碎片,拼凑出一个让我想了又想,总觉得有些“特别”的形象。
家里长辈提起她,常说:“浔芳啊,性子静,但心里有主意。”上世纪叁十年代,女孩子能读完高小已算不错,她却执意要继续求学。据说为了这个,和家里闹过不小的别扭。最后是怎么成的?没人说得清细节,只知道她后来真的去了省城的女子师范。我想象着,一个江南小镇的姑娘,提着藤箱独自坐上乌篷船,水波荡漾,她的心里是忐忑多些,还是憧憬多些呢?
这张“文凭”,成了她后来安身立命的根本。她的一生,几乎都献给了家乡的小学校。母亲曾回忆儿时见过她上课的样子,说汪先生(那时学生对女老师也尊称先生)板书极其工整,说话声音不大,但全班孩子都竖着耳朵听。她有个习惯,批改作文时,遇到写得好的句子,会在旁边画一朵小小的、简笔的兰花。这朵“浔芳兰”,成了好几代学生暗自努力想得到的奖赏。
这便是我理解的“内在定力”。那是一个变动剧烈的时代,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,而她选择退回小镇,退回叁尺讲台。这不是退缩,更像是一种清醒的锚定。她知道自己的力量边界,也认准了价值所在。把一个个方块字、一道道算术题,像种子一样埋进孩童心里,这件事本身,就足以对抗时间的纷乱。她的“静”和“有主意”,在这里合二为一了。
她终身未嫁,晚年和一只老猫、满屋的书一起度过。亲戚们有时议论,觉得她清冷,甚至有些孤僻。但我猜,她的世界或许并不贫瘠。那些书,那些学生寄来的信,还有她笔下可能写过却未示人的诗文,构成了一个足够丰盈的宇宙。她的选择,需要一种不为人知的坚韧来支撑,这又何尝不是“静水流深”?
前些年,老宅拆迁,整理旧物时,我发现一个属于她的铁皮盒子。里面没有金银首饰,只有一沓用红头绳仔细扎好的学生成绩单、几枚褪色的兰花刺绣花样,还有一小截干枯的、疑似兰草的植物。没有日记,没有自传,她把自己的故事,藏在了这些看似无言的物件里。
我时常琢磨,像汪浔芳这样的一生,价值究竟在哪里?她没有财富,没有显赫的声名,甚至没有直系的后代来怀念。但当我听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,仍能清晰地背出她当年教的古诗;当我知道她那“画兰鼓励学生”的习惯,被另一位老师模仿并传承下去时,我好像又懂了点什么。
历史的长河里,浪花翻涌引人瞩目,而更多像她一样的人,是沉静的水滴,是河床底部的磐石。她们用尽一生的“内在定力”,活成一种温柔的“静水流深”,滋养着身边一小方土地。这种力量不张扬,却绵长;不炫目,却温暖。她们的名字可能被淡忘,但她们点亮的那些小小的光,却通过学生、通过习惯、通过一种看不见的精神气质,悄无声息地流淌了下来。
合上铁盒,窗外是现代都市的喧嚣。而那个来自旧时光的、名字里带着水纹与芳草的女子,却让我在疾行的日子里,忽然有了片刻的沉静。我想,记住汪浔芳,或许就是记住一种选择如何生活的可能性,记住那些在平凡中深植的根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