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勤夜栋
病勤夜栋
深夜的办公楼,像一头蛰伏的巨兽。大部分窗口都黑了,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,惨白的光,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格外扎眼。老王揉了揉发酸的眼窝,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,感觉那些数字像小虫子在爬。他已经连续叁周这样了,每晚熬到后半夜,就为了赶那个“不可能完成”的项目。胃里隐隐作痛,提醒他晚饭——如果那包饼干算晚饭的话——早已消化殆尽。
这栋楼里,像他这样的人不少。隔壁组的李姐,咳嗽快一个月了,桌上常年备着喉糖和感冒冲剂,药盒子堆得像个小堡垒,可她就是不肯请一天假。用她的话说:“歇一天,活儿能堆成山,回头还是自己的,何必呢。” 这话听着在理,可仔细咂摸,又觉得哪儿不对。我们这么拼,到底是为了啥?就为了那点加班费,或者老板一句飘渺的“看好你”?
老王站起身,想去接杯热水。走廊空荡荡的,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一盏盏亮起,又一盏盏熄灭,静得能听到自己拖沓的脚步声和空调低沉的嗡鸣。路过茶水间时,他看到实习生小赵正对着手机屏幕捶自己的肩膀,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疲惫。“还没走啊?”老王随口问。小赵吓了一跳,挤出个笑容:“王哥,这不还得改两版方案嘛,明天一早就要。” 老王点点头,没再多说。他看到了小赵眼里那种熟悉的、带着血丝的执着,或者说,是麻木。
回到工位,热水下肚,胃里舒服了些,但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。他想起白天在公司内网瞥见的一个词,叫“过劳认同”。当时没细想,现在却莫名在脑子里盘旋。大概就是说,人长时间处于过度劳累的状态后,会不自觉地开始美化这种拼命,把它当成一种荣誉勋章,甚至产生依赖。觉得不累,反而好像不敬业、没价值了。想想也是,现在大家打招呼,都不问“吃了吗”,改问“还在加班呢?”,语气里居然带着点心照不宣的“敬佩”。这正常吗?
窗外的城市早已沉睡,只有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。老王想起老家这个点,父母肯定睡得正香。他们那代人,讲究的是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”。身体累了,就是最直接的信号,该歇了。可现在呢?我们学会了用咖啡提神,用浓茶吊着,用“责任”“梦想”这些大词给自己打气,却唯独忽略了身体最诚实、最原始的呐喊。我们把自己活成了一台二十四小时待机的机器,还生怕自己这台机器型号不够新、运转不够快。
这栋夜夜亮灯的写字楼,像一座现代的“病勤”纪念碑。里面挤满了带着各样“毛病”却坚持“出勤”的人。头痛的,胃痛的,颈椎僵直的,失眠心悸的……大家交换着药方,比较着谁的体检报告上箭头少,却很少有人真正停下。我们是不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自我剥削?总觉得再撑一下就好,下一个项目结束就轻松,等过了这个坎儿……可坎儿后面,永远是更高的山。
小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,他那片的灯也灭了。老王关掉表格,打开一个空白文档。他想写点啥,不是工作,就是给自己看。手指放在键盘上,半天却敲不出一个字。他忽然觉得,这种“熬”出来的成果,就像用劣质燃料驱动的狂奔,看着快,可对机器的损耗是惊人的,而且跑不远。真正的持续和健康,恐怕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。
他关掉电脑,屏幕黑下去的瞬间,映出自己模糊而憔悴的脸。楼下的保安开始巡楼了,手电筒的光柱在楼梯间晃动。老王终于下定决心,明天,无论如何要去医院看看一直没理会的胃疼。然后,得跟主管好好谈谈,有些事,急不来,人也得喘口气。
走出大楼,凌晨的风带着凉意,吹在脸上,让他清醒了不少。回头望去,那几扇亮着的窗,依然固执地亮着,在庞大的黑暗建筑体上,显得孤独又倔强。老王紧了紧外套,迈步走进夜色里。他知道,改变一种习惯,一种氛围,很难。但至少,可以从自己这一盏灯的熄灭开始。这栋楼,或许需要多一些这样敢于“熄灭”的勇气,才能在真正的白天,焕发出更健康、更持久的光彩。毕竟,灯一直亮着,不代表里面的人,就真的充满能量。